一九六五年,春末。
桐花早己落尽,嫩绿的叶片在枝头舒展开,沐浴着渐热的阳光。
夜风拂过小院,带来泥土和不知名花草的淡淡气息。
宋橙芷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面塞了她能带走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服、省下来的几块桃酥、一本卷了边的《红岩》、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有她偷偷攒下的所有粮票和零钱。
包被撑得滚圆,扣子艰难地维系着最后的体面。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摇曳,正是“作案”的好时机。
白天那场堪称鸿门宴的相亲,此刻回忆起来还让她心有余悸。
介绍人王阿姨把那位佟一霖同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年纪轻轻就是团长,立过功,人品端正,模样周正。
可真见了面,宋橙芷只觉得对面坐着一座沉默的冰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坐姿挺拔如松,几乎不主动开口。
偶尔回答她父母的问题,也是言简意赅,字字铿锵,像是在做军事报告。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审视和洞察,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看穿了所有小心思的新兵蛋子。
她才二十二岁!
虽然因为时局动荡,大学只念了一年就不得不回家,但她心里还装着莎士比亚、普希金,还向往着更广阔的世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安排着嫁给一个看起来能把她也冻成冰坨子的“老”军官(其实佟一霖才二十八,但在她看来,己经老气横秋),然后在这座小城里,重复母亲那样相夫教子的生活。
不行,绝对不行!
恐惧和叛逆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幕——月夜打包,准备投奔邻省的表姐,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她屏住呼吸,轻轻支开卧室的木窗。
老旧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吓得她浑身一僵,贴在墙上动也不敢动。
等了片刻,父母房间没有动静,她才松了口气,像只灵巧的猫儿,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袱,翻窗而出,轻盈落地。
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土,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对自由的渴望压了下去。
她猫着腰,借着墙根的阴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县城的火车站,即使在夜晚也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息。
煤烟味、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稀疏,大多面带倦容,行色匆匆。
宋橙芷紧紧攥着那张来之不易的车票,手心沁出薄汗。
她低着头,心跳如擂鼓,朝着检票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只要过了检票口,上了那列绿皮火车,她就自由了!
就在这时——“砰!”
她一头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
一股清爽的皂角气味瞬间钻入鼻腔,带着阳光曝晒过的干净味道。
撞得她鼻尖发酸,眼冒金星,踉跄着后退一步,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也从肩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捂着鼻子,泪眼汪汪地抬头,想要道歉或者说点什么。
然后,她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白天那座“冰山”。
佟一霖。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似乎他只有这一身衣服?
),只是没戴军帽,露出利落的短发。
他比她记忆中还要高大,站姿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仿佛周遭所有的混乱和喧嚣,都在他周身一米之外自动静止、沉淀。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从她惊惶失措的脸,慢慢移到地上那个“罪证”确凿的帆布包上,最后又落回她的眼睛。
宋橙芷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车站的广播正在播报车次信息,人声嘈杂,但在她耳中,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对方那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视线,无比清晰。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佟一霖弯腰,捡起了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动作不疾不徐。
他拎在手里掂了掂,目光重新锁住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冷水滴入滚油,在她心里炸开:“宋橙芷同志。”
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严肃。
“准备去哪里?”
宋橙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逃跑被抓个正着,还是被相亲对象本人,在火车站!
还有比这更丢人、更尴尬的事情吗?
见她不语,佟一霖也没有催促,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己经看穿了她所有的计划和狼狈。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股清爽的皂角味更清晰了,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属于男性的刚毅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他看着她,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用去了。”
顿了顿,他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碎了她最后的希望:“组织上己经批准了我们的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