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
照旧是洗不完的碗,擦不完的桌子,肥佬陈偶尔投来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但吆喝声依旧。
后背的伤结了痂,痒痒的,提醒我那天的惊险并非幻觉。
首到一周后,快打烊时,肥佬陈把我叫到角落,搓着手,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阿南,那个……坚叔那边派人来传话,问你愿不愿意过去跟他。”
我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随即猛地跳动起来。
跟坚叔?
那天那个盘着核桃,一句话就能吓退闹事者的男人?
“陈老板,我……”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舍不得这茶餐厅?
不,这里只有做不完的杂役和微薄的薪水。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
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压抑不住的渴望。
我想知道,那个隔着玻璃罩子看见的世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肥佬陈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压低声音:“阿南,我知你后生,有胆色,留在我这里屈就了。
坚叔是体面人,跟他,有前途。”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在我这里擦桌子强。”
他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我忽然明白了,我留下,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个麻烦。
那天我替他挡了刀,也等于把他卷进了更复杂的漩涡。
“多谢陈老板这一年的照顾。”
 我低下头,算是应下了。
肥佬陈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多说,转身从收银台里拿出一个略厚的信封塞给我:“拿着,当路费也好,买件像样衣服也罢。
过去那边……醒目点(机灵点)。”
---坚叔的地盘在九龙城寨附近一片旧楼里,不像想象中黑帮堂口那般张扬气派,只是一间位置僻静的跌打医馆,门面不大,挂着“陈氏医馆”的牌子。
进去后,药油的味道扑鼻而来,几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在里面忙碌,或是分拣药材,或是给客人敷药,看到我,只是淡淡瞥一眼,并不多问。
引我来的马仔让我在候诊的长凳上坐着等。
医馆后面似乎别有洞天,偶尔有人撩开帘子进出,带出些许谈话声。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帘子再次掀开,坚叔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短褂,手里依旧盘着那对核桃,目光落在我身上。
“来了。”
“坚叔。”
 我站起身。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视线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略显局促的神情上停留片刻,没评价什么,只是朝里间偏了偏头:“跟我来。”
里面是一间书房,或者说,账房。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和文件夹,中间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摊着账本、算盘,还有一叠当天的报纸。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旧纸张和淡淡的药材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坐。”
 坚叔自己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盖上。
“识字吗?”
他问,语气平淡。
我脸上有些发烫,摇了摇头。
老家那点小学文化,在这满架书籍面前,不值一提。
坚叔似乎并不意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推到我面前,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头条新闻标题:“念。”
那上面的字,我大多不认识,连蒙带猜,也只能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个零散的词。
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在这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念了不到两行,我就卡住了,额头冒汗。
坚叔没催促,也没嘲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那目光不像肥佬陈打量货物,也不像茶餐厅食客看待伙计,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感情的审视。
等我彻底沉默下来,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出来行,光有胆不够。
别人拿刀,你也能拿刀,别人拼命,你也能拼命,那到最后,比的不过是谁命硬,谁运气好。”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小茶壶,对着壶嘴呷了一口,继续道:“但有些人,不用亲自拿刀,也能让人流血。
他们靠的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和这个。”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看不懂字,你就看不懂别人给你设的套。
听不懂话外音,你就摸不清风向。
光凭一股蛮劲冲杀,迟早是码头喂鱼的材料。”
他把报纸挪开,又拿出几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账本,摊在我面前。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
“以后,每天下午过来。
我让人教你认字,看报。”
他点了点账本,“还有,看这个。”
我怔住了。
教我认字?
看账本?
这和我预想的加入黑帮,拎着砍刀街头劈友(打架)的景象,相差太远。
“坚叔,我……怎么?
不愿意?”
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不!
愿意!
多谢坚叔!”
我连忙应道,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这是一种……被当人看的感觉?
还是通往那个玻璃罩子世界的、第一把钥匙?
坚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挥挥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白天依旧在茶餐厅做到午市结束,向肥佬陈辞工时,他没多挽留,只叹了口气。
下午,我就准时出现在坚叔的医馆后院。
教我认字的是医馆里一个叫阿炳的老账房,戴着一副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
他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每天十几个,要求我不仅会认,还要会写,懂得意思。
看报则从社会新闻版开始,要求我读完后,复述主要内容,还要说出自己的看法——虽然我的看法往往幼稚可笑。
最吃力的是看账本。
那些数字、科目、往来款项,对我而言如同天书。
阿炳耐心极好,一笔一笔讲解,告诉我哪些是正常营收,哪些是“灰色”进项,哪些支出看似合理,却可能藏着猫腻。
“阿南,你看这笔,”阿炳指着账本上一项给某家酒吧的“管理费”,“数目比上个月多了两成,但旁边备注的理由是‘客流增加’。
可上个月那条街修路,酒吧生意差了很多,这理由站不住脚。
收数的人,可能吃了差价,或者那酒吧老板有了别的心思。”
我听得心头凛然。
原来这些枯燥的数字背后,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人心,竟然能通过这些表格和数字,窥见一斑。
坚叔偶尔会过来,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听阿炳讲解,或者随手翻看我练习写字的纸,上面满是歪歪扭扭的墨迹。
他从不评价我学得好坏,但那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督促。
晚上,我回到笼屋,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在废报纸的边角空白处练习白天学的字,反复在脑子里复盘账本里的条目。
同屋的人笑我:“喂,大陆仔,学这些有乜用啊?
跟坚叔,学劈友(打架)才实际嘛!”
我不理会。
我知道这有用。
当我第一次独立看懂报纸上一篇关于码头货运纠纷的报道,并隐约察觉到字里行间暗示的某个堂口插手其中时;当我从一份看似完美的赌场账目里,挑出一笔时间对不上的小额支出时,我看到阿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也感觉到坚叔偶尔投来的目光里,多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东西。
那不仅仅是认可,更像是一种……投资。
我开始慢慢理解坚叔那天说的话。
刀,是明晃晃的凶器,谁都看得见,防得住。
但藏在账本里的一个数字,报纸上的一句隐语,谈判时的一个眼神,这些无声无息的东西,才是真正能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医馆里的其他伙计,起初对我这个“大陆仔”兼“文盲”并不怎么看得上眼,但见我每日雷打不动地来学习,态度认真,渐渐也收起了几分轻视。
有时他们会聊起堂口里的事情,哪个叔父和谁不对付,哪条街的看场权又起了争执,谁最近风头很劲……我大多沉默地听着,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与我在报纸上看到的、账本里察觉的,一点点拼凑起来。
这个世界的轮廓,在我眼前,正从一片模糊的光影,逐渐变得清晰,也变得更加复杂、幽深。
那天下午,我照常在书房里看账本,坚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请柬样式的东西。
他没看我,径首走到书桌前坐下,将请柬随手放在桌上,然后拿起一份文件翻阅。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张请柬,烫金的字体,很醒目。
上面一个名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和安乐一位颇有势力的叔父,前几天我刚听伙计们议论,说他和坚叔这边因为赌厅的抽成闹得不太愉快。
坚叔似乎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看着文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我吩咐道:“阿南,去后面库房,把去年所有药材进货的单据整理一下,拿过来给我。”
“是,坚叔。”
我放下账本,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手己经搭上了门把手,身后传来坚叔平淡无波的声音,像是随口一提:“对了,晚上跟我去赴个宴。
和安乐的潮州佬摆酒,给他老母做寿。”
我的脚步顿住了,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没有立刻回头。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缩了一下。
潮州佬,就是请柬上那个名字。
整理进货单据是假,让我看到那张请柬,听到这句话,才是真。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应了一声:“知道了,坚叔。”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
走廊里光线昏暗,药油的味道依旧浓郁。
我知道,第一次真正的考验,来了。
不再是账本和报纸,而是活生生的人,和暗流涌动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