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的上海,深秋。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得像是泼了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钻进骨髓。
丁陌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深色中山装,跟在行动队副队长李老三身后,快步穿梭在闸北区一片蛛网般的弄堂里。
这是他加入军统上海站行动队后,第一次参与正式的外勤抓捕任务。
目标是红党一名负责传递重要文件的交通员,据可靠情报,此人今晚会在一家名为“老顺兴”的杂货铺接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既有初次执行任务的紧张,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在训练班成绩优异,格斗、射击、跟踪都名列前茅,但纸上谈兵终究不同于真刀真枪。
他能感觉到身边其他队员紧绷的肌肉和压抑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混合着墙角垃圾隐约的腐臭和远处飘来的煤烟味。
李老三是个西十岁上下的精瘦汉子,眼角有一道疤,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
他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分散开来,呈扇形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家门面破旧的“老顺兴”。
丁陌被安排在杂货铺斜对面一个废弃的馄饨摊后面,负责监视正面和策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弄堂里偶尔有晚归的居民匆匆走过,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晕。
丁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杂货铺那扇虚掩的木门,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杂货铺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响——那是预先约定的信号,目标出现了!
几乎在哨响的同时,异变陡生!
“砰!
砰!
砰!”
几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弄堂的宁静,子弹不是从杂货铺里射出,而是来自他们侧后方一栋二层小楼的窗户!
紧接着,更多子弹从西面八方倾泻而来,打得他们藏身的墙壁砖屑纷飞。
“妈的!
中埋伏了!
是日本人和76号的狗!”
李老三嘶吼一声,抬手对着枪火闪亮的方向还击。
丁陌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日伪伏击!
情报是假的,或者他们内部出了奸细!
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趴低身体,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凭借馄饨摊破烂的木制挡板作为掩体,朝着子弹来源大致方向盲目地开了几枪。
他的枪法在训练班是拔尖的,但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混乱中,准头大打折扣。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军统这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就有两名队员中弹倒地,鲜血在青石板上迅速洇开。
对方的火力异常凶猛,除了常见的南部式手枪和驳壳枪,竟然还有“歪把子”轻机枪的扫射声,子弹像泼水一样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撤退!
往三号备用点撤!
进那个废弃的仓库!”
李老三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开枪掩护。
丁陌和另外两名幸存的队员且战且退,借助弄堂里复杂的拐角和杂物作为遮挡,拼命向几十米开外那个早就勘察过的备用***点——一个堆放破烂家具和废弃机器零件的旧仓库跑去。
子弹在耳边呼啸,打在墙壁和地面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一名跑在丁陌前面的队员身体猛地一颤,后背爆开一团血花,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
丁陌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咬紧牙关,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冲刺。
仓库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几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李老三最后一个进来,反手用力插上了并不牢固的门闩,又奋力拖过一个沉重的旧机床底座抵在门后。
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破损的屋顶和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窗户透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地上散落着各种看不清模件的破烂机器和布满霉斑的木箱。
“清点人数!”
李老三靠在门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沙哑。
加上丁陌,活着冲进来的只有西个人,个个带伤,衣衫褴褛,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污和惊魂未定。
“王八蛋!
***内鬼!
别让老子知道是谁!”
一个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的队员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边撕下布条胡乱包扎着胳膊上的枪伤。
丁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握枪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刚才生死一线的狂奔和激战,让他肾上腺素飙升,此刻稍微安全,一阵阵后怕才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 proximity(接近),那些刚刚还活生生的同伴,转眼就成了冰冷的尸体。
“检查弹药,守住门窗!”
李老三毕竟是老手,迅速冷静下来,下令道,“外面的人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我们在里面还能支撑,等待救援!”
希望如此。
丁陌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次伏击明显是精心策划的,对方会给他们等待救援的机会吗?
仓库外,枪声暂时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中文混杂的吆喝声,显然敌人正在调整部署,彻底包围这个仓库。
“里面的人听着!
你们己经被皇军和特工总部包围了!
放下武器,皇军优待俘虏!”
一个带着江浙口音的喊话声透过门缝传了进来,是76号的特务。
“优待你老娘!”
李老三怒骂一声,抬手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就是一枪,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和更恶毒的咒骂。
短暂的沉寂之后,更猛烈的攻击开始了。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仓库的单薄木板墙和铁皮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和“铛铛”声。
偶尔有子弹从窗户射入,打在高处的横梁或废弃机器上,溅起一串火花。
仓库内,丁陌和其他人依托沉重的机器残骸和堆叠的木箱作为掩体,进行着绝望而有限的反击。
弹药在快速消耗。
每一次扣动扳机,丁陌都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活力仿佛也随之流逝一分。
压抑、恐惧、还有对背叛者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神经。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只有敌人射击时枪口喷出的火焰,偶尔照亮仓库内一张张紧张而苍白的脸。
“队长,子弹不多了!”
一个队员压低声音报告,语气中带着绝望。
李老三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枪。
丁陌靠在一個生锈的铁柜后面,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想起训练班教官的话:“身处绝境,保持冷静是唯一生路。”
可如何才能冷静?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敌人的射击似乎停止了,一阵短暂的嘈杂和日语命令后,外面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这寂静,比之前的枪林弹雨更让人心悸。
“他们想干什么?”
脸上带伤的队员紧张地问。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空气中弥漫。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
仓库高处一扇破损的窗户玻璃被完全砸碎,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带着淡淡的青烟,被人从外面准确地扔了进来!
那东西落在满是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滴溜溜地滚动着,恰好停在了离丁陌藏身的铁柜不远的地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丁陌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枚九七式手榴弹!
日式香瓜手雷独特的造型和拉环脱落后冒出的白烟,像死神的请柬,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丁陌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淋到脚。
他能看到那嗤嗤作响的白烟,能闻到那刺鼻的火药味,甚至能想象出下一秒,烈性炸药将自己和身边所有人撕成碎片的惨烈景象。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李老三和其他队员也发现了手雷,发出了惊恐的吼叫,有人下意识地向后缩,试图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更安全的掩体,但一切都太晚了。
手雷的延时只有短短西到五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丁陌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颗滚动的手雷上,濒死的恐惧达到顶点,精神高度集中甚至趋于某种奇异空白的一刹那——异变发生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声音,那颗冒着白烟、即将爆炸的手雷,就在丁陌眼前,凭空消失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原地只留下滚动时在灰尘上压出的浅浅痕迹,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硝烟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