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深秋的遮云山,仿佛被一场无边无际的旱魃之灾扼住了咽喉。
位于山脉褶皱处一个名为“石磨村”的小村庄,在持续了近一年的干旱下,
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土地龟裂开一道道深可见底的口子,
如同巨人濒死时张开的干渴嘴唇。村头那口养育了数代人的老井,
井底只剩下些许混浊的泥浆。往日里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村落,如今死气沉沉,
只剩下些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饿得连哭闹都没力气的孩子,像幽魂一样在残破的土墙间徘徊。
海叔家的土坯房里,昏暗的煤油灯芯如豆,勉强驱散着一隅的黑暗。
三个女儿——十二岁的金锁、十岁的银锁和八岁的锁儿,并排坐在冰凉的炕沿上,
单薄的身子在初冬的寒意里微微发抖。她们的父亲,海叔,
是村里为数不多还留着的壮年男子,此刻他正蹲在门槛上,黝黑的脊背佝偻着,
像是承载着千斤重担。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
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里间的土炕上,躺着海叔年迈的母亲。
老人原本还算丰腴的脸颊如今深深凹陷下去,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
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海叔站起身,走到炕边,俯下身子,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娘,村东头的老李头说……说上面的救济粮,
怕是到不了咱这山旮旯了。路太难走,咱这又太偏……”老太太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浑浊的眼珠转向儿子,干裂的嘴唇张合了几下,
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里,
有对生的渴望,更多的却是对拖累儿子的愧疚。海叔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
狠狠抹了把脸,仿佛想擦去那并不存在的眼泪。他走到冰冷的灶台边,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用手刨开灶口旁的浮土,动作轻缓,生怕扬起一丝灰尘。很快,
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被挖了出来。他解开系着的布绳,
里面是仅剩的一小把混着沙土和糠皮的高粱面,颜色灰暗,量少得可怜。他警惕地走到门口,
将虚掩的破木门又关紧了些,这才回到灶前。舀起小半瓢浑浊的井水,小心地倒入锅中,
生怕浪费一滴。然后,他将那捧珍贵的高粱面一点点撒入水中,用一根干枯的树枝缓缓搅动。
灶膛里,几根干草燃起微弱的火苗,映照着他写满愁苦的脸。
“爹……”小女儿锁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开始冒起细微气泡的糊糊,
忍不住用力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海叔没有回头,
脊背僵硬了一下,低声道:“这是给奶奶吊命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
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糊糊熬好了,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
海叔用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盛了半碗,坐到母亲炕边,用一把小木勺,
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撬开老人紧闭的牙关,将温热的流质喂进去些许。这时,
大女儿金锁挪到父亲身边,小手绞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蝇:“爹,
外头……外头能扒的树皮都快没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昨天……昨天被王婶家剥得只剩白芯了。”二女儿银锁也抬起头,清瘦的小脸上,
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和后怕:“后山……后山老林子里,
或许……或许还有东西。可是,小红和她哥,上个月进去……就再也没出来……”她低下头,
用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浮土,声音更低了,
“小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海叔看着三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女儿,
心里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一样,密密麻麻地疼。他沉默地把锅里刮下来的最后一点残汤,
连同粘在锅底的些许糊糊,倒进另一个豁口的破碗里,推到孩子们面前。“喝了吧,
好歹……顶顶饿。”三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最终由金锁端起碗,
每人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那点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慰藉短暂得可怜。深夜,
土炕上,孩子们因为饥饿和寒冷蜷缩在一起,发出均匀却轻微的呼吸声。海叔躺在她们旁边,
辗转反侧,身下的干草窸窣作响。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房梁。
息、女儿们瘦削的肩胛骨、空荡荡的米缸、村民们绝望的眼神……一幕幕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留下,是坐以待毙;离开,卧病在床的老母和年幼的孩子怎么办?村里那些饿红了眼的人,
会不会……他不敢再想下去。无数的纠结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直到窗纸透出一点朦胧的青灰色,他终于猛地坐起身,
胸腔里那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他窸窸窣窣地穿好那件满是补丁的棉袄,
动作尽量放轻,但还是推醒了熟睡中的女儿们。“金锁、银锁、锁儿,起来,跟爹去后山。
”金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去后山?现在?”“嗯,
”海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找吃的去。
不能……不能就这么等着饿死。”他走到墙边,拿起那杆用油布仔细擦拭过的老土枪,
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三个女孩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但也看到了对食物的渴望。她们默默地爬起来,裹紧了身上单薄破旧的衣衫,
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刚出院了,一股萧瑟的冷风就扑面而来。
隔壁院子里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毛。街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佝偻着背、眼神飘忽的人影,在一个早已无人居住的破败院子外探头探脑,
像是在寻找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海叔。”那人转过头,是村里的跛子东子。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已布满风霜,蜡黄的脸色显示着他同样在饥饿线上挣扎。
他看见海叔手里那杆土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是要进山?”“没办法了,
东子。”海叔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点野果子,掏个田鼠窝,
或者……遇到只不长眼的耗子也好。”东子一瘸一拐地凑近几步,
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粒油光发亮、保存完好的子弹,塞到海叔手里:“叔,拿着。
我这腿脚……是进不去那老林子了。您要是……要是真找到点什么吃的,分我一口,就一口,
就成。”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低下头,不敢看海叔的眼睛。
海叔攥紧那两颗带着东子体温的子弹,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谢了,东子,
有心了。”去后山的路上,气氛凝重。银锁忍不住回头,
望了望依旧站在村口阴影里、身影孤独的东子,小声对父亲说:“爹,
东子哥人……好像挺好的。”海叔低沉的声音随着山风传来:“他命苦。
小时候爹妈在山洪里就没了,是他叔心善,拉扯他长大。后来他叔……也是进山找吃的,
就没再出来。他婶子嫌他多吃一口饭,转头就把他赶出了门。他那条腿,就是当年不懂事,
非要进山找他叔时,从山崖上滑下来摔坏的,能活下来……已经是不易了。”话语里,
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叹息。到了后山入口,稀疏的林子边缘,
还能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有气无力地在草丛里、石头下翻找着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
“海哥,你也来了?”一个满脸愁容、眼窝深陷的汉子直起腰,跟海叔打招呼,
看到他身后跟着的三个孩子,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还带着孩子……”“唉,
活不下去了呗。”海叔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的小的,
都在炕上饿死。总要……搏一搏。”那汉子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凑近海叔耳边:“小心点,海哥,真别往太深了去。春生和他妹子,就是在里头没的,
连个尸首都没找见。有人说……林子里不干净,有东西。”他说的隐晦,
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那指的是村里代代流传的、关于“野狐君”的可怕传说——那能幻化人形、嗜血食肉的妖物。
“晓得了,我会留神。”海叔点点头,回头招呼孩子们,“你们几个,跟紧我,
一步也别落下!”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走去。留在原地的那个汉子的儿子,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突然使劲拽了拽他爹的衣角,小脸煞白,
怯生生地指着不远处一片浓密的灌木丛,声音发颤:“爹,
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黄乎乎的东西,在那边大树后面,一闪就过去了……好快!
”那汉子和旁边的几个村民闻言,脸色瞬间都变得惨白,互相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没人再说话,
他们默默地收拾起刚刚找到的少许苦涩的野菜和树根,像是背后有鬼追着似的,
匆匆离开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山林入口。
“希望海哥他们……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有人低声念叨着,声音消散在风中。
“放心,海哥一向稳重,手里还有枪……会没事的。”另一人像是在安慰同伴,
也像是在安慰自己。进入密林深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参天古木的枝叶遮天蔽日,
只有些许斑驳的光点投射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空气变得潮湿阴冷,
带着腐殖土和某种未知气息的味道。海叔从背着的破旧背篓里,
取出一个边缘泛着铜绿、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铜锣,又拿出一截颜色暗红的粗线绳,
小心翼翼地将锣牢牢系在一棵老松树横向伸出的、粗壮的枝桠上。“我往里头再探探,
看能不能找到点像样的东西。”他蹲下身,目光逐一扫过三个女儿稚嫩而惶恐的脸,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们就在这附近,绝对别走远,
找找看有没有落地的野果、能吃的野菜,或者……看看有没有野鸡兔子活动的痕迹。
”他特别强调,“记住!只要这锣没响,就绝对不准往里面去!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
听见没?”“听见了,爹。”三个女孩齐声应道,小手都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海叔又看了她们一眼,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揉了揉锁儿枯黄的头发,
然后站起身,紧了紧手中的土枪,身影很快便被层层叠叠的树影和茂密的灌木吞噬,
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时间在等待和搜寻中一点点流逝。
日头缓缓西斜,林间的光线愈发昏暗。她们的收获算不上丰盛,但也聊胜于无。
金锁找到了一些干瘪发皱的野山楂和刺玫果,
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银锁挖到了一些带着泥土清香的苦菜根;最让人惊喜的是,
银锁设下的一个简易绳套,竟然套住了一只瘦骨嶙峋、毛色灰暗的野兔,虽然很小,
但足以让几个孩子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大姐,爹怎么还没回来?
”锁儿望着越来越暗、仿佛藏着无数怪兽的林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小手紧紧抓住金锁的衣角,“天快黑了,
我害怕……这里好安静……”金锁心里也像是被猫抓一样焦急,
但她还记得父亲离开时那严肃的神情,强自镇定地安慰妹妹:“再等等……爹说了,锣没响,
不能乱跑……他肯定很快就回来了……”就在这时,
一阵淡淡的、甜腻中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怪味,随着一阵阴冷的山风飘了过来。
同时,周围的灌木丛和深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像是风吹的,
倒像是有什幺东西在贴着地面快速移动,而且不止一处!一个模糊的、黄色的影子,
在不远处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古树后面,极快地一闪而过!“跑!”银锁的反应最快,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一把扔掉手里刚挖的野菜,拉起还在发愣的金锁和锁儿,
用尽全身力气,没命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甚至顾不上回头再看一眼。恐惧给了她们力量,
三个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林间跌跌撞撞,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一直跑到能看见村里零星闪烁的、如同鬼火般微弱的煤油灯光时,三人才敢停下来,
瘫坐在村口的土坡上,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里像是着了火一样疼。
稍微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她们互相搀扶着走向自家院子。然而,院门竟然大开着,
像是被什么人匆忙中推开后没有关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她们忐忑地走近,
一个身影颤巍巍地从院里那片更深的黑暗中迎了出来。“奶奶!”锁儿惊喜地叫出声,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扑了过去,紧紧抱住老人枯瘦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
老太太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近乎亢奋的红光,
笑吟吟地、一下下摸着锁儿的头顶和后背:“我的乖孙哟,可算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外面冷,别冻着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要洪亮一些,语速也快了些。“奶奶,你看,
我们找到吃的了!”金锁举起那只已经僵硬的瘦兔子和那一小布袋野果,
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小小的骄傲。“哎呦,真是能干的好孩子!
真是奶奶的宝贝疙瘩!”奶奶眼睛弯成了两条缝,接过东西,动作似乎比平时利索了不少,
“奶奶这就去给你们做吃的。锁儿,来,给奶奶帮帮忙,烧烧火。”“好!
”锁儿欢快地应着,全然忘记了林中的恐惧,牵着奶奶的手走进了昏暗的厨房。
金锁看着奶奶似乎突然硬朗起来的背影,心里正为今晚能有一顿像样的饭吃而感到高兴,
一转头,却看见银锁眉头紧锁,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神里充满了疑虑。“二妹,你怎么了?
有吃的了还不高兴?”金锁不解地问。银锁凑近金锁,把声音压得极低,
几乎只有气音:“大姐,你忘了?爹呢?”金锁一愣,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爹?
门开着……说不定爹早就回来了,看我们没回来,又出去找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