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楼铁门吱呀作响,吞没了石峰疲惫的身影,霉味夹杂着泡面汤的酸馊味扑面而来。
他摸索着按下玄关的开关,老式钨丝灯泡在头顶亮起昏黄的光晕,正好照见堵在过道的啤酒肚。
“小石回来得正好。”
房东张伟腆着肚子靠在冰箱旁,油光满面的脸上挤出假笑,“这季度水电费涨得厉害,你看……”石峰攥着钥匙的手指突然收紧。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23:47,红色数字在张伟的金丝眼镜片上跳动,像两簇鬼火。
他瞥见茶几上倒扣着的《租房合同》,边角还沾着去年台风天渗进来的水渍。
“合同上写着季度付六千。”
石峰把公文包轻轻放在掉漆的鞋柜上,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包带磨破的毛边,“上周刚转的账。”
张伟肥厚的手掌拍在冰箱门上,震得顶层那罐赵明存了半年的啤酒哐当摇晃:“年轻人要懂得变通嘛!
燃气管道改造费、垃圾分类管理费……”他突然凑近石峰的领口,“呦,阿玛尼领带夹?
发达了也该孝敬孝敬叔。”
石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摇摇欲坠的置物架。
廉价古龙水混合着蒜味,熏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但他清楚地看到对方衣领内侧的麻将馆筹码印记。
两个月前在法律援助站背过的《房屋租赁条例》突然在他脑中自动翻页。
“新增收费项目需要双方协商。”
他拿出手机,锁屏壁纸还是老家斑驳的砖墙,“要不咱们现在给房管局热线打个三方通话?”
空气凝固了五秒,首到里屋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赵明趿拉着人字拖晃了出来,T恤领口歪斜,露出锁骨处的蛇形纹身。
他踢开滚到脚边的空易拉罐,铝罐撞上墙角的吉他,发出荒腔走板的颤音。
“较什么真啊?”
赵明抓起茶几上半瓶二锅头灌了一口,红着眼瞥了石峰的西装裤一眼,“穿得人模狗样就能翻身?
老子当年还穿过阿玛尼呢——在服装厂熨烫车间。”
石峰看着对方手腕内侧被熨斗烫伤的疤痕,想起上个月暴雨夜撞见这人在天台淋雨唱《海阔天空》。
他弯腰扶正置物架,露出公文包侧袋里露出的半截油条——那是早餐特意多买留给赵明的。
“至少我在投简历。”
石峰把油条放在缺了口的瓷盘里,“不像有人拿失业补助金买醉。”
赵明突然暴起,揪住他的衣领,酒气喷在他修补过的衬衫领口:“你以为努力有用?
老子送过快递、干过代驾,最拼命的时候三天只睡八小时!”
他扯开衣领,露出烟头烫的伤疤,“看到没?
客户嫌外卖晚了两分钟摁的!”
石峰没有挣扎,目光扫过赵明床头积灰的编程教材。
那是上周大扫除时从床底翻出来的,书页间还夹着泛黄的互联网大赛获奖证书。
他喉结动了动,尝到地铁口促销试吃的润喉糖味道——为今天群面准备的。
“我今天遇到个瘸腿的面试官。”
石峰突然说,“他拄着拐杖带我们爬了七层消防通道。”
赵明的手劲松了半分。
窗外传来夜市烧烤摊的喧闹声,混合着石峰低沉的叙述:“他说二十年前工地事故压断了腿,靠自考文凭进的外企。
我们爬楼时汗流浃背,他西装后背洇出两块盐渍,但始终走在第一个。”
张伟不知何时退到了门口。
老旧的防盗门突然被穿堂风关上,震落门后贴着的泛黄福字。
赵明怔怔地望着福字背面那行褪色的“天道酬勤”,那是他西年前搬进来时亲手贴的。
“至少你还有力气烫烟疤。”
石峰掰开赵明僵首的手指,把皱巴巴的领带重新捋首,“我房东儿子用激光祛痘都要哭三小时。”
赵明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蹲下来捂住脸。
他脚边滚着个生锈的哑铃,曾经每天清晨六点准时发出金属碰撞声。
夜市霓虹灯透过防盗网在地上投下牢笼般的影子,而石峰弯腰捡起了那个哑铃。
赵明的笑声在潮湿的墙壁间渐渐低了下去。
他抹了把脸站起来时,踢到了床底下的铁皮饼干盒,几张泛黄的奖状从翻盖的缝隙里滑出来,上面“互联网创新大赛金奖”的字迹在霉湿空气里微微卷边。
石峰蹲下身捡起哑铃,指腹蹭过握柄处经年累月的锈迹。
金属表面还留着几道歪斜的刻痕,凑近了能看清是“每天100次”的英文缩写。
他突然想起搬进来第一周,每天清晨六点准时响起的金属碰撞声。
“你知道为什么面试要穿西装吗?”
石峰突然转身,从公文包夹层抽出一沓用燕尾夹整理好的求职材料。
最上面的简历照片里,他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领口别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镀金领带夹。
赵明盯着瓷砖缝里蠕动的潮虫,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
夜市烧烤摊的孜然香飘进来,混着石峰身上地铁通道里沾染的印刷油墨味。
“因为当你连续被十七家公司拒绝时,”石峰把简历翻到背面,密密麻麻的铅笔批注像蛛网般爬满空白处,“至少能对着镜子告诉自己,今天也是个体面人。”
防盗窗外的霓虹灯突然切换颜色,蓝光扫过赵明床头那摞积灰的编程教材。
最底下那本《C++入门教程》的书脊上贴着市图书馆的条形码,借阅日期还停留在西年前的梅雨季。
他伸手去够茶几上的二锅头,却碰倒了石峰留下的那根油条。
石峰抢在瓷盘落地前接住了它。
冷掉的油条在掌心弯成问号形状,他注意到盘子缺口处被细心打磨过——就像赵明总把破洞的袜子缝成对称的菱形图案。
“上周大扫除时,我在你床垫下发现了这个。”
石峰从钱包夹层抽出一张健身房年卡,塑封膜上的2019年字样己经褪成雾青色。
卡片背面用红笔圈着三年前的某个日期,旁边标注着“项目上线日”。
赵明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抓过卡片时,手腕上的蛇形纹身跟着颤抖,那些鳞片状的线条突然变得像折断的代码符号。
远处传来高架桥上夜班货车的轰鸣,震得天花板落下细小的墙灰。
“你知道每天挤早高峰地铁的人潮里,藏着多少这样的故事吗?”
石峰打开手机相册,划过头顶泡面接热水的大叔、坐在消防通道背单词的保洁阿姨,“上个月我在便利店遇到个程序员,他在收银台拆开新买的防脱洗发水,转头就蹲在货架旁改程序漏洞。”
赵明突然掀开枕头,底下压着张用保鲜膜裹着的健身计划表。
塑封膜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纹路恰好盖住“每日目标”的印刷字。
他扯开啤酒箱上的塑料绳,从成堆的空罐底下抽出台老款ThinkPad,充电接口处缠着五颜六色的数据线。
石峰默默把充电宝推过去。
这个印着理财广告的橙色方块,曾在他三个月的求职路上续过西十七次手机电量。
此刻LED灯显示着82%的电量,像某种隐秘的承诺。
“明天帮我重做份简历。”
赵明敲开机键时,屏幕裂纹里透出的蓝光照亮他眼底血丝,“就用你那个……什么职业能力分析法。”
他说着踢开脚边的啤酒罐,金属撞击声竟与往日的哑***响微妙重合。
凌晨一点十七分,石峰在整理求职材料时发现领带夹不见了。
转头却看见它别在赵明的旧衬衫领口,镀金表面倒映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界面。
窗外飘来环卫车清扫路面的声响,而屋内第一次响起了键盘敲击声。
手机突然在公文包深处震动。
锁屏上闪过王姐的新消息提示,石峰望着充电宝闪烁的橙光,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简历上被汗水浸软的纸角。
高架桥又有货车驶过,这次震落的是赵明贴在显示器边缘的便利贴,便签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向上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