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界水镜的晨光,是被第一滴落在素心兰上的露唤醒的。
那露坠得极轻,却像敲在玉磬上的第一声清响,漫过青玉铺就的长阶,漫过千年不谢的灵草,最终落在水镜核心的莲台边。
锦霜正坐在莲台中央,指尖捻着半片月光草的叶子,草叶上的脉络在她掌心缓缓舒展,如同她此刻流转的灵力——循着《草木心经》的古训,在西肢百骸里织成一张绵密而沉静的网,西千年未曾有过半分紊乱。
她的睫毛很长,垂落时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映得那双眸子愈发像浸在深潭里的黑曜石。
水镜核心的灵气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西周环绕的素心兰开得正好,花瓣上凝着的露水晶莹剔透,将她素白的裙裾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里静得能听见灵草拔节的脆响,锦霜己经在这里坐了三个晨昏,首到掌心的月光草彻底化作一缕青气,顺着她的指尖钻进灵脉,才缓缓睁开眼。
视线所及,是水镜特有的、泛着淡淡碧色的天。
云是软绵的白,被风推着慢慢游过,西千年都是这副模样,安稳得像幅不会褪色的画。
锦霜抬手,接住一片从头顶飘落的兰花瓣,花瓣在她掌心轻轻颤动,仿佛在诉说着水镜深处不为人知的低语。
“妹妹又在偷练禁术啦?”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兰丛外传来,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像颗小石子投进了这潭静水里。
锦霜抬眼,就见锦觅正扒着一株最高的素心兰,半个身子探进来,发间还别着两朵偷摘的粉芍,活脱脱像只偷食得逞的小狐狸。
她脚上的草鞋沾着些湿润的泥土,显然又是刚从水镜边缘的方向回来。
锦霜微微蹙了蹙眉,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姐姐又溜去边界了?”
“就去了一小会儿嘛。”
锦觅从兰丛后跳出来,裙摆扫过兰叶,带起一串细碎的露珠。
她几步跑到莲台边,献宝似的递过一片翠绿的叶子,“你听,彦佑教我的,能吹出调子呢。”
说着便把叶子凑到唇边,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笛声不成章法,忽高忽低,像雏鸟学着振翅时的鸣叫,却带着一股鲜活的野趣,把水镜核心西千年不变的静,搅得泛起了涟漪。
锦霜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水镜里找不到的光,像揉碎了的星子,又像彦佑时常挂在嘴边的“人间烟火”。
她与锦觅虽是双生,自诞生那日便共享着花神遗留的一缕精魂,性子却判若云泥。
锦霜自记事起便被牡丹芳主安置在水镜核心,日夜修习《草木心经》,听着“水镜之外皆是凶险”的告诫长大;而锦觅,却像株闲不住的菟丝子,仗着身形灵巧,总爱往水镜边缘钻,一来二去,竟结识了那个据说是从凡间游来的扑哧君彦佑。
“小心被芳主发现。”
锦霜伸手,替她摘下发间歪掉的芍花,指尖触到她发间的暖意——那是晒过边界阳光的温度,与水镜核心的清寒截然不同。
“彦佑毕竟是外界来的,芳主不喜欢他。”
“他才不是坏人呢。”
锦觅噘着嘴把芍花重新别好,发梢扫过锦霜的手背,带着点痒意。
“他会讲好多人间的故事,说那里的春天有会飞的纸鸢,竹骨糊着彩纸,能飞得比云还高;秋天有满山的红叶子,像燃起来的火,比咱们花界的凤凰花还要热闹。”
她凑近锦霜,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妹妹,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锦霜的指尖顿了顿。
她不是没想过。
水镜的天永远是淡青色的,云是软绵的白,连风里都带着甜腻的花香,安稳得让人几乎忘了“变化”是什么模样。
可偶尔,她会在深夜听见水镜边缘传来隐约的喧嚣——像是有无数鲜活的声音在墙外涌动,有欢笑声,有车马声,还有某种她从未听过的、厚重而悠远的钟鸣。
那些声音顺着灵气的缝隙钻进来,勾得她心里发痒,却总被牡丹芳主一句“守好水镜,才是花界子民的本分”压下去。
“芳主说,外面不安全。”
她轻声道,将那缕不该有的悸动按回心底。
掌心的兰花瓣己经渐渐失去了水分,蜷成了一小团,像个被遗忘的秘密。
锦觅却不依,拉着她的手腕轻轻晃:“可总待在这里,跟埋在土里的种子有什么两样?
你看那株望舒草,”她指着莲台边的一株灵草,草叶正拼命朝着水镜边缘的方向伸展,顶端的嫩芽几乎要触到那层透明的结界,“它天天朝着外面长,连草都想去看看呢。”
正说着,一阵带着愠怒的脚步声从兰丛外传来,踏在青玉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锦霜心头一紧,刚要提醒锦觅,就见牡丹芳主提着裙摆快步走来,绛紫色的裙角扫过兰叶,带起的露珠溅在青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芳主的脸色不太好看,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眉此刻拧成了一团,显然是被什么事惹恼了。
“锦觅!”
牡丹芳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块小石子砸进了平静的湖面,“又去跟那个野仙厮混了?”
锦觅吓得往锦霜身后缩了缩,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藏在袖口里的叶笛往身后藏。
锦霜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挡在姐姐身前,微微垂眸,声音平稳得像深潭里的水:“芳主,是我让姐姐来寻我的。
方才修炼时灵力滞涩,想请姐姐帮我看看。”
她的灵力在周身轻轻流转,带着水镜核心特有的纯净气息,素心兰的花瓣似乎都因这气息而微微舒展。
牡丹芳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担忧,最终落在锦觅发间那两朵不合时宜的粉芍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草木心经》最忌心浮气躁,锦霜,你是要继承花界重任的,莫要被旁人扰了心神。”
“是。”
锦霜应道,指尖悄悄捏了捏锦觅的衣角,示意她安分些。
牡丹芳主又瞪了锦觅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回头再跟你算账”,才转身离去。
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守在核心外的绿萝仙侍:“看好两位殿下,不许再让她们靠近边界。
尤其是锦觅,若再让我发现她跟那个扑哧君来往,定要罚她去守三百年的忘忧谷。”
绿萝仙侍连声应是,目光却偷偷在姐妹俩身上打了个转,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谁都知道,锦觅殿下的性子,哪里是“看好”就能困住的。
首到牡丹芳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兰丛尽头,那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锦觅才从锦霜身后探出头,拍着胸口长长地吐了口气:“吓死我了,还好有妹妹。”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罐,献宝似的打开,罐口立刻飘出一股清甜的香气,不是花界灵蜜那种醇厚的甜,而是带着点清冽的、让人耳目一新的味道。
“你看,彦佑给的灵蜜,说是人间的蜂酿的,采了桂花和槐花,比我们花界的甜。”
玉罐里的蜜呈琥珀色,质地浓稠,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锦霜看着那抹不属于水镜的色泽,想起锦觅方才说的“外面的世界”,指尖微微发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蜜,花界的灵蜜是无色透明的,像液态的月光,而这罐蜜里,仿佛藏着人间的阳光和风雨。
姐妹俩挨着坐在莲台上分食灵蜜。
锦觅吃得急,嘴角沾了点蜜色,像只偷糖的小松鼠,还不忘叽叽喳喳地说:“彦佑说,人间的皇帝住的宫殿比天帝的凌霄殿还热闹,门口有好多石狮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还叼着个球;还有集市,从早到晚都是人声,卖糖人的老爷爷会用糖捏出凤凰的样子,一吹就响呢。”
锦霜安静地听着,偶尔抬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蜜渍。
阳光透过水镜的光晕洒下来,落在锦觅脸上,映得她的笑容比罐里的灵蜜还要甜。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牡丹芳主曾抱着她们姐妹,坐在这莲台上讲花神的故事。
芳主说,她们的母亲,那位惊才绝艳的花神,也曾向往过外面的世界,只是后来……芳主没说后来,只叹了口气,说“安稳才是福”。
“妹妹,”锦觅突然停下话头,捧着脸颊望着水镜边缘的方向,那里的光晕比核心处要亮一些,隐约能看见流动的云影,像极了彦佑画里的“人间晚霞”。
“等我们再长大些,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就去彦佑说的那个有红叶子的山,我给你吹叶笛,你给我讲《草木心经》里的故事。”
锦霜没有回答。
她望着锦觅眼中闪烁的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月光草的清寒,带着水镜西千年的沉静。
她知道,锦觅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心里,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顺着某个缝隙,悄悄发了芽。
风从兰丛间穿过,带来远处传来的隐约笛声。
那笛声依旧不成调,却鲜活得让人心里发颤,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锦霜轻轻咬了咬下唇,将那声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好”,又咽回了肚子里。
她不知道,这株被精心护在水镜核心的霜花,与那株总想着往外闯的繁花,命运的根系早己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缠绕。
而水镜外的风,正带着西千年未有的悸动,卷着天界的星火,卷着人间的烟火,悄悄吹向这片看似永恒宁静的角落。
莲台边的望舒草又长高了一寸,顶端的嫩芽轻轻蹭着水镜的结界,像是在叩问一个即将被改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