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屏住呼吸,指甲抠在干硬的木塞上稍一用力——“咔嚓”。
一声轻响——是木塞与瓶口粘连的胶质断裂了。
小心翼翼地把木塞***。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和时光的、难以形容的淡涩气味飘散出来。
他小心地将瓶子倾斜,用指尖捻出了那早己泛黄的纸条。
指尖捏起其中一卷,慢慢展开,泛黄的纸张上,是赵满满稚嫩却工整的字迹,一行行跳进眼帘。
“祝姜楠生日快乐,考上理想的高中!
前程似锦!”
“希望你永远都能开开心心,晨跑的时候别再偷懒啦~还有……其实挺希望我们还能在一起上学的,”末尾,还画了个微笑的小猪头。
姜楠苦笑着,当年赵满满发挥的很好考上了全市第二的高中。
他本来也可以的。
可是那时候考试的那几天他持续高烧,考完每一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卷子有没有写完。
心里那点酸胀感瞬间放大了。
理想的高中?
他后来发挥失常去的那所排名倒数的高中,和“理想”二字相去甚远。
前程似锦?
他刚刚结束了一段在工地搬梯子的“前程似锦”。
“永远开开心心”,他现在只剩狼狈;“还在一起上学”,他们终究还是断了联系。
那些被他忽略的真诚,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和他当下的处境形成刺眼的对比——一个在工地搬梯子、被随意发配的失业实习生,一个连毕业设计都只能用陈旧技术拼凑的失败者,哪里配得上当年那样纯粹的祝福。
他几乎能想象出赵满满写下这些话时认真的样子,这想象让他无地自容,下意识地想将纸条揉皱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刺眼的对比。
手机突然在桌面上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名字,姜楠愣了下,赶紧接起。
“妈,怎么还没睡?
有什么事吗就猜你没睡。
楠楠,实习……还顺心吗?”
母亲的声音带着睡意,更多的是试探。
姜楠喉咙发紧。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说了实话:“妈,我辞了。”
“辞了?”
母亲的声音瞬间清醒,“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环境不好,太远,不想去了。”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
电话那头传来父母低声交谈的窸窣声。
片刻后,母亲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包容:“现在工作是不好找……不喜欢,就不干了吧。
回家来吗?”
“过几天再看吧,没什么事。”
他手里捏着玻璃瓶,冰凉的触感渗入皮肤。
“那……你照顾好自己,早点睡。”
母亲絮絮叨叨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姜楠的内心却更加难受,他不想让父母再为他担心,他此刻是多么的狼狈无能。
把手中的玻璃瓶放下将纸卷小心的卷了起来,放回玻璃瓶里,木塞也己经碎了一角,再也不能塞紧了。
他索性把玻璃瓶放在窗台上,窗外的霓虹依旧模糊,映得那瓶身泛着微弱的光。
关掉了台灯,把自己彻底埋进了黑暗里。
脑子里全是当年的校园里美好生活的画面,在操场的晨跑,教室里的一幕幕,放学回家的路上....回忆着,回想着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姜楠过上了日夜颠倒的日子。
白天在接近中午时醒来,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麻木的脸,短视频里喧闹的笑声和夸张的剧情,无法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只是用来填充时间和麻痹思想的工具。
他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静下来,现实的问题和那份怅惘就会无孔不入地钻进心里。
当头晕感袭来,胃部传来空洞的抽搐,他才会被迫中断这场漫长的麻醉。
他打开外卖软件,目光在花花绿绿的图标上茫然扫过,最终停留在那些标榜“最便宜”且看起来“健康”的店铺。
他对食物早己失去了乐趣,进食不再是为了享受,而仅仅是为这具疲惫的躯壳补充最低限度的能量,以维持生命的基本体征。
只有在深夜,当他疲惫到不得不睡去时,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世界才会悄然浮现。
他梦见了初三的教室。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桌面上,赵满满就坐在他前排,回头笑着问他一道数学题,马尾辫扫过他的课桌,他还会手欠的碰一碰。
他梦见了学校的操场。
他刚跑完步,满头大汗地走过篮球场,她和小伙伴站在场边,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身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他甚至梦见了放学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
他们并排骑着自行车,车轮轧过秋天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正在说一件班级里的趣事,笑声像风里的铃铛,清脆,悠长,仿佛能一首传到天边。
这些梦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闻到青草的气息,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然而,每当他在梦中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和快乐时,意识就会猛地将他拉回现实——在黑暗中,他睁开眼,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死寂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凌晨。
手机在掌心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短视频的嗡嗡作响,而是连续、固执的“嗡嗡”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
姜楠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愣了一下。
这震动强行将他从那个喧闹却虚无的数字世界里拽了出来。
他瞥见通知栏的预览——来自大学辅导员,标题是“紧急通知全体毕业生需完成……”他深吸一口气,像完成某种仪式般,退出了短视频软件。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他拖着身子坐到电脑前,按下开机键,主机运行的微弱噪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屏幕亮起,他点开那个熟悉的、设计粗糙的学校系统界面。
果然,又是一堆繁琐的信息核对,和一个名为“毕业生心态调研”的问卷。
问题无非是“你对未来是否充满信心?”
“你如何看待压力与挑战?”
,选项从“非常乐观”到“非常悲观”,排列得整齐又虚伪。
他移动着鼠标,感觉自己像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正在封装一件名为“毕业生”的标准化产品。
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符合预期”的选项,心里却一片麻木。
信心?
挑战?
他现在唯一的挑战,就是如何说服自己从床上爬起来。
这些问题的答案,和他在工地搬梯子一样,都只是必须完成的、毫无意义的必要工序。
当最后点击完“提交”按钮,屏幕弹出“感谢您的配合”时,他靠在椅背上,感到的并非完成任务的轻松,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
这种疲惫不同于刷手机后的头脑空白,它源于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又为这个世界的运转,贡献了一份微小而确凿的“无意义”。
他合上电脑,房间重新暗了下来。
方才被强制中断的麻木感,此刻更浓稠地包裹上来。
快乐是梦,而落魄是醒。
他多么希望,快乐是醒,而落魄是梦。
窗台上,那个无法再密封的玻璃瓶,静静地盛满了整个城市的、冰冷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