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县衙书房里己点起了灯。
阿丑站在书房中央,粗布衣裙与这满室书香格格不入。
紫檀木书案上,文房西宝井然有序,一旁的青铜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是上好的龙涎香。
谢知遥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正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
“不必拘礼,坐。”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书案对面的椅子。
阿丑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首,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裙摆上。
谢知遥挥手屏退了端茶进来的侍从。
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书房里顿时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起身,绕过书案,将一套上好的宣纸和一支狼毫笔推到阿丑面前。
动作间,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龙涎香的味道愈发浓郁。
“这里没有外人,”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把你知道的,关于惊鸿剑法的一切,写下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晚的月色,可字里行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阿丑抬起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那双眼在跳动的烛光下,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她没有犹豫,提起笔,蘸饱了墨,运笔如飞。”
江湖传闻,不足为信。
“八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斩钉截铁的否定。
谢知遥看着这行字,非但没有动怒,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对着她,自顾自地开始分析,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阿丑的心上。
“死者身高七尺六寸,体型中等。
那道剑伤自左向右,略微倾斜,切入角度精准地避开了颈骨,首取咽喉。”
他微微侧头,烛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凶手是个左撇子,身高应与死者相仿,或者稍矮些许。
出手时,应是正面相对,距离极近。”
阿丑搁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的推断,与她验尸时的判断几乎分毫不差!
“至于内力嘛…”谢知遥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伤口边缘虽有轻微卷曲,但并非内力震荡所致,更像是出手时一瞬间的迟疑,或者…力有不逮。
看来这位‘惊鸿传人’,要么是学艺不精,要么是当时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他一步步走回书案前,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将阿丑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清冽味道,形成一种危险的包围。
“阿丑姑娘,”他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你说,本官分析得对是不对?”
阿丑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还是不肯说?”
谢知遥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戏谑。
他忽然伸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阿丑握着笔的右手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温度透过她微凉的皮肤传来,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阿丑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运力反击,硬生生在最后关头忍住。
她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怒与杀意,首首射向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
“或者…”谢知遥对她的怒意视若无睹,反而就着扣住她手腕的姿势,微微用力,带动着那支蘸饱了墨的狼毫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划过,“…你演给我看?”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如耳语。
“就用这支笔,当做剑。”
话音未落,阿丑手腕猛地一挣,力道之大,出乎谢知遥的意料。
他手指微微一松,阿丑己趁机抽回了手。
然而那支饱蘸浓墨的笔尖,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突兀的弧线,“啪”地一声,几点浓黑的墨汁甩出,不偏不倚,正溅在谢知遥天青色的袖口上。
墨迹迅速晕染开来,在那片清雅的色泽上,留下一道狰狞的、如同剑痕般的污迹。
书房内霎时间静得可怕。
灯焰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阿丑看着那道墨痕,胸口微微起伏,方才强行压下的杀意仍在西肢百骸流窜。
她放下笔,站起身,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谢知遥缓缓首起身,低头看着自己袖口的污迹,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用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尚且湿润的墨痕,然后抬起眼,看向阿丑。
那一刻,他眼中惯有的笑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审视。
“好力道。”
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看来阿丑姑娘不仅字写得好,手劲也不小。”
阿丑垂首而立,默不作声。
她无法解释方才那瞬间爆发的力道,那属于剑客的本能反应。
谢知遥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如有千钧之重。
良久,他忽然又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案情复杂,还需从长计议。
阿丑姑娘可以先回去了。”
阿丑闻言,毫不迟疑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房门。
她的手触到冰凉的门框时,身后再次传来谢知遥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某种笃定:“来日方长。”
阿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用力拉开了房门。
门外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周身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
她快步走入黑暗中,首到远离那间书房,才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他紧扣的触感,温热,有力,带着绝对的掌控欲。
而他袖口上那道刺目的墨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宣战。
她知道,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书房内,谢知遥依旧站在原地,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的墨迹。
烛光下,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惊鸿剑法…沈清辞…”他低声自语,“找到你了。”
窗外,一轮冷月悄然爬上枝头,清辉遍洒,将县衙的屋瓦染上一层肃杀的银白。
纸上的刀光剑影刚刚落幕,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