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眼睛里的红光,像燃尽的柴火,倏忽一下就灭了。
他重重地倒回枕头上,恢复了先前的昏迷,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只是我惊惧之下的错觉。
但我无法欺骗自己。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在院子里迎面撞上了闻声赶来的邻居王婶。
“鹏娃,咋了?
你爷爷出事了?”
她见我脸色煞白,急忙问道。
我张了张嘴,那句“爷爷眼睛红了”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会信一个八岁孩子这种话?
他们只会觉得我吓糊涂了。
我只能指着屋里,带着哭腔说:“王婶,我爷爷……我爷爷他……”王婶快步进屋看了看,出来时眉头紧锁。
“烧得更厉害了,”她摸了摸我的头,“你在这儿守着,我去请李婆婆!”
李婆婆是邻村的神婆,附近几个村子谁家有个“邪乎病”,都会请她来看看。
我心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紧紧守在爷爷床边,握着他滚烫的手,一遍遍在心里祈求。
约莫一个时辰后,王婶领着李婆婆来了。
李婆婆个子矮小,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髻,眼神清亮,并不像我想象中神婆那般阴郁。
她没多说话,径首走到爷爷床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心。
她注意到了爷爷枕头下露出的桃木小剑一角,轻轻抽出来,放在一旁,然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了。
我心虚地低下头。
李婆婆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三支香,在窗前点燃,插在一个带来的小香炉里。
青烟笔首而上,在沉闷的空气中缓缓散开,带来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并不跳也不唱,只是坐在爷爷床前的凳子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捻动着一串深色的念珠,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听不真切。
屋子里很静,只有爷爷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雨滴声。
那袅袅的青烟似乎带走了一些让人憋闷的东西,连空气都流通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了一些,额头也不再那么烫手。
李婆婆睁开眼,对王婶说:“没事了。
惊吓过度,邪风入体,退了烧就好。
我留几包草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她又转向我,把那只桃木小剑放回我手里,“娃娃,心诚则灵,但这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更有用。”
她没有多问任何关于“红眼睛”的事,只是又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奇异地安抚了我连日来的惊恐。
王婶千恩万谢地送李婆婆出去,顺便去抓药。
我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桃木小剑,把它重新塞回自己的枕头底下。
李婆婆的话让我明白,有些力量,源于内心的勇敢,而不是一味地依赖外物。
爷爷是在第二天下午彻底醒过来的。
他喝下王婶煎好的草药,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己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看着我熬得通红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关于那个雷雨夜,关于窗外的红眼睛,关于他病中的呓语,我们祖孙二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依旧抽着他的旱烟,打理着门前的菜地。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知道爷爷心里藏着事,而他也明白,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被噩梦吓哭的孩子。
那场病和那双红眼睛,像一道无形的界线,划开了我的童年。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世界,不仅用眼睛,也用那份逐渐苏醒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知。
窗外的老槐树在雨后抽出了新芽,蝉鸣声再次响起,这个夏天,似乎就要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然而,我枕头下的红泥,却提醒着我,那些看不见的“伙伴”,或许并未远离,它们只是暂时隐匿了行迹,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