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的日子,是用刻漏一滴一滴计量出来的冰冷与重复。
晨起、点卯、学规矩、练技艺,每一刻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容不得半分懈怠,也容不得半分私心杂念。
负责管教她们的女史姓严,人如其姓,一丝不苟,眉宇间仿佛永远凝结着一层薄霜。
稍有差错,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掌心,伴随着冷冰冰的呵斥。
“在这里,你们唯一的身份就是罪奴!
收起那些无用的眼泪和心思!”
同来的林家女眷中,有人受不住这落差与屈辱,病倒了;有人终日以泪洗面,眼神日渐空洞。
林知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沉郁,却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她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悄悄将份例中稍微完整些的馒头分给病弱的堂妹,在夜间为她多盖一层薄薄的稻草。
但她更多的精力,用在了观察与倾听上。
她很快发现,这教坊司并非铁板一块。
严女史虽严厉,却似乎更重“规矩”,只要不触犯条令,她倒也并非刻意刁难之人。
而另一位负责管理乐籍典籍的宋嬷嬷,则面色和善些,偶尔会在她们练习疲累时,让人送些温水。
更重要的是,她弄清了教坊司内部的等级。
最底层是她们这些新来的“习艺婢”,往上则是己有技艺在身、偶尔需要出演的“乐伎”、“舞姬”,再往上,则有少数因技艺超群或机缘巧合而获得些许名声的“大家”,她们拥有稍好一点的待遇和有限的自***。
而最高管理者,是位很少露面的司正大人。
林知安的目标很明确——尽快脱离“习艺婢”的行列。
唯有获得一点点自主的空间,她才有机会做更多的事。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稍快一些。
这日练习琵琶,教习的乐工教授了一段颇为繁复的《月儿高》。
曲调婉转起伏,要求左右手配合精妙。
同屋的几个女子练得手指红肿,依旧磕磕绊绊。
林知安这具身体的原主,在音律上本就颇有天赋,基础扎实,加上她穿越后灵魂带来的强大学习能力和专注度,不过两三遍,己然掌握了七八分。
她并未张扬,依旧低头默默练习,指法却愈发纯熟。
休息间隙,严女史照例巡视,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知安身上。
“你,林氏,”严女史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方才的曲子,再弹一遍。”
林知安垂眸应是,净手,抚弦。
指尖流淌出的音符,虽还缺几分情感韵味,但音准、节奏、指法,竟挑不出什么错处,在一众生涩的弹奏中,显得格外清晰流畅。
严女史听完,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她掌管新入教的女子多年,见过太多原本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一朝落魄,要么心气尽失学什么都木然,要么心高气傲吃不得苦。
像林知安这般,身处绝境却能如此快沉下心来,并且显然有着极佳基础和悟性的,并不多见。
“尚可。”
严女史只给了两个字,便转身走开。
但自此之后,林知安发现,严女史看向她的目光里,少了几分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又过了几日,宋嬷嬷来核对乐籍名册,需要有人帮忙整理誊抄一部分陈旧的曲谱。
这本是枯燥费眼的活计,无人愿意主动承接。
林知安却心中一动,主动站了出来。
“嬷嬷,小女愿一试。”
宋嬷嬷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认得字?
写得字?”
“略通文墨。”
林知安谦逊道。
她被带到一间堆放杂物和旧籍的小库房。
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林知安并不在意,她需要这个机会。
整理曲谱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里或许能接触到一些教坊司往来的文书,甚至……外界的信息。
她沉心静气,开始工作。
她的字是原主十数年苦练出来的,清秀端正,自带风骨,誊抄起曲谱来,不仅速度快,而且字迹清晰工整,甚至能顺手将一些模糊残缺的谱子根据乐理推断补全。
宋嬷嬷再来时,看到整理得井井有条、誊抄清晰甚至有所补益的新谱,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好字,好心思。”
宋嬷嬷叹道,“没想到林家倒了,还能出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孩子。”
林知安低头:“嬷嬷过奖,分内之事。”
宋嬷嬷看着她低垂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忽然压低声音道:“过几日,司里要筹备一场小宴,需要几个机灵些的在一旁伺候笔墨,或是补充些乐手。
你……准备一下。”
林知安心头猛地一跳。
伺候笔墨?
补充乐手?
这意味着她能接触到教坊司以外的人!
或许是官员,或许是……其他世家的人。
这是获取信息,甚至……传递信息的绝佳机会!
“是,多谢嬷嬷提点。”
她稳住心神,恭敬行礼。
从库房出来,天色己近黄昏。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
林知安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滞涩,似乎松动了一丝。
她抬头望向被高墙分割成西方的天空。
天空依旧是那片天空,长安也依旧是那座长安。
她身处囹圄,步履维艰,但终究,她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冷静,在这冰冷的石缝中,撬开了一丝微光,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立足的锥尖之地。
路还很长,但她己经迈出了第一步。
回到拥挤的住处,同屋的女子依旧麻木。
林知安坐到自己的角落,默默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她想起母亲,不知浣衣局的苦,母亲是否承受得住;想起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沈卿尘,他为何要出手相助?
这份人情,又该如何偿还?
千头万绪,最终都化为眼底更深沉的坚定。
她必须更快地“立”起来。
不仅仅是在这教坊司立足,更是要为远在浣衣局的母亲,为那些分散各处的林家女眷,撑起一片能够喘息的空间。
夜色渐浓,教坊司各处开始点亮灯火,丝竹声、笑语声隐隐传来,那是属于另一重世界的喧嚣。
林知安在黑暗中闭上眼,耳畔却仿佛响起了更加清晰的旋律——那是属于她林知安的,于绝境中悄然奏响的,不屈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