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啊，这酒我不想卖

第一章 衫郎酒，初醒春风“衫郎酒，开坛十里香。我名衫绥郢，四邻唤我——衫郎。

”师父说，名字是债，得用一辈子去还。 我不欠谁，只欠一坛酒。

——《青蓑札记》一三月三，花朝节，晴。辰州南市的柳眼刚被春风吹开，

我已把青布酒旗挑到檐下。旗上只四字——衫郎酒字迹是师父用剑尖划的，

说剑意比墨汁耐得住风雨。我信他，因为那旗挂了三年，仍像新磨的刀口，亮得晃眼。

衫郎，来二两！隔壁卖糖画的胡伯把铜板排成一行，像列队的小兵。我舀酒，手腕不动，

酒线却斜斜一掠，正落进他葫芦颈口，一滴不溅。胡伯啧啧两声：你这手，不去考武举，

偏做酒贩，可惜了。我笑，不接话。武举？我七岁握剑，九岁斩雁，

十二岁把师父的青蓑剑意练到第三重。剑柄上的血纹早磨平了，还考什么武举？

酒勺放回缸沿，叮一声，像更漏。今日限购，每人一盏。又限购？上趟你说米贵，

这趟难道水也涨价？水没涨，我指了指天，风涨了。胡伯翻白眼，却舍不得走，

捧着盏儿小口咂。衫郎酒不烈，先苦后甘，像把日子放在舌尖上重新过一遍。喝过的人，

第二天脚自己会往这儿拐。二日头爬上三竿，队伍排到巷口。我低头切酒曲，

忽觉光线一暗。有人挡了太阳。我要三坛。声音脆亮，像瓷片敲玉磬。我抬眼，

看见一个少年——不对，是姑娘。她束男子发，穿月白窄袖，腰里悬一块羊脂玉，

压不住身段的柳条。最亮的是那双眸，盛着两汪西湖水，却故意结成冰。限购一盏。

我重复。我出三倍价。规矩是斤两，不是银子。她眉梢一挑，玉佩叮

地落案：那这个押你，明日我来取酒。玉佩雕的是蟠螭，四爪，是宗室才准用的纹样。

我指腹一擦，底款静安二字几乎烫手。郡主？师父说过，

昭临有三大惹不得：和尚、太监、宗室女。前两者没头发，后者头发太长，

一绕就能勒死自己。我把玉推回去：不收当。她恼了，指尖一戳桌案：你可知我是谁？

买酒人。你——后面排队的开始骚乱。

有人认出她身后那两个小厮是王府便装侍卫，呼吸声顿时轻了三分。郡主却笑了，低头凑近，

兰息拂我耳廓：衫郎？我记住你了。一阵风，她走，玉佩留在案头，像枚雪印。

三午后，柳影西斜。我把玉佩收进木匣，上锁。铜锁咔哒一声，

像把某种危险关在黑暗里。危险来得比想象快。未时三刻，三个地痞晃进巷口，

为首的手臂刺青盘龙，龙角却缺了一截——辰州地头蛇，人称断角龙。

听说衫郎发了笔横财，哥几个来道喜。他手掌拍在我案上，五指微张，

恰好盖住那枚玉佩留下的圆痕。我垂眼，看见他指节厚茧，是练过铁砂掌的外门功夫。

酒已售罄。老子要的是玉。他指尖一挑，木匣跳上半空。我左手仍握勺，

右手在布巾上擦水渍，仿佛来不及反应。木匣落，却未落地——被一根筷子钉进柳树干，

匣尾轻颤，像垂死的蝶。断角龙愣住，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口一道红线，慢慢渗出。

血珠滚到案沿，与方才洒落的酒曲混成淡粉色。下一刀，不在腕。我轻声。巷口风掠过，

吹得酒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我眉睫，掩住那一瞬的冷光。三人退走时，脚印深浅不一，

像被乱棋打乱的星子。四傍晚，收摊。阿蛮从墙角钻出来，小脸被春风吹得通红，

手里攥着半块冷糕：师父，他们说你惹了郡主？我拎他后领扔进后院：是郡主惹我。

哦。他咬糕，屑子落在水缸里，浮起一小片白，那她明天还来吗？我顿了顿，

想起她走时那句我记住你了。那声音像把软剑，鞘是笑，刃也是笑。来。

那你卖她酒吗？不卖。如果她求你呢？我抬头，看见最后一缕霞色挂在柳梢，

像谁故意遗落的锦带。阿蛮，我把酒旗降下一半，记住，酒只卖三分醉，剩下七分，

留给该醒的人。五夜静，星子疏疏。我温了一壶春衫薄，自斟自饮。

杯底沉着一枚玉佩，蟠螭在酒里游，像要挣脱什么，又像在寻找什么。门扉轻响，

风带进来一片杏花，粉白，边缘已卷。我拈花，忽觉指间微凉——不是花，是雪。三月雪，

有个名字，叫倒春寒。雪落在酒面，不化，像一枚未启的唇。我举杯，对影，

轻声呢喃出一个名字：赵清婉。玉佩在杯底转了个圈，仿佛回应。——郡主，你既入局，

便别怪我拉你共饮这一杯，名为江湖。第二章 玉佩风波江湖夜雨，灯前杀人，剑比雪冷。

可最怕的，是有人提着灯，照见你的影子。——《青蓑札记》一夜里，雪色愈重。

我阖了半扇窗，留一条缝，让风替我把盏。春衫薄入口绵柔，后劲却似暗涌，吞下去，

像吞下一整条怒江。阿蛮蜷在灶房打鼾，梦里还念叨糖画。我替他掖被角，

顺手把柴刀横在枕下——市井孩子，总得学会自己挡第一刀。梆子敲过二更，柳巷灯灭，

只余我这一方青旗未收，猎猎作响。我低头磨刀。磨的不是剑，是筷子——白天那根，

钉木匣时崩了茬口。青竹为筷，在我指间旋了一圈，锋口薄得能割断月色。谁？！

窗纸噗地一声鼓凸，像被指尖轻戳。风未动，雪未落，我却知道：有客来。

二门闩自己退开，一条影子滑进来，带着夜雨的凉。月白窄袖，束发微乱，

腰间换了一条素银带——她倒懂得夜行去繁。郡主把玉佩抛回案上，

脆生生一句：本姑娘押出去的东西，从不隔夜赎回。我抬眼，看见她袖口沾血，

像雪里绽了寒梅。杀人了？杀狗。她踢了踢门槛，雪沫飞散，三条，尾巴都断了。

断角龙？我挑眉。那三人离开时尚且活蹦乱跳，转眼成尸？这位郡主，比传闻更快。

为什么帮我？谁帮你？她嗤笑，他们嘴脏，该死。我默然。市井泼皮嘴脏，

却罪不至死。这位金枝玉叶，把江湖当猎场，人命当草芥——师父说，宗室女最惹不得，

一语成谶。三玉佩拿走，酒不卖。我今夜不买家酿，买——她指尖一转，

多出一锭官银，你出手。出哪只手？白天那只。她把银子推到我面前，

官铸五十两，底款武监司。我指腹蹭过司字缺角，

心里起了波澜——武监司副统领沈归舟的私铸，只赏给暗线。目标？赤衣楼，一人。

我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灯影里，郡主睫毛沾雪，颤得像将坠未坠的星。她也在看我，

目光灼灼，要把我的面皮烧出窟窿。为什么找我？因为整个辰州，

只有你敢把武监司的银子推回来。她笑，唇角弯成月钩，却带倒刺。

我忽觉喉头微紧——那锭银子，我推了半寸，没退回，也没收下。四更鼓三声，

远处传来犬吠，短促，戛然而止。我对窗吹哨，杏花树上的夜鹭扑棱棱腾起，

黑影掠过月盘——暗号已发，赤衣楼的眼线正往这边聚。给你十息，离开。你赶我？

郡主眸色一沉，可知我——我知道你是静安王之女，我截断她，

也知道你身后跟了七名‘赤衣血鸦’。她倏地转身，窗外雪幕空茫，哪有半条人影？

我抬手，筷尖叮地点在灯芯，火苗炸出一缕青烟，笔直如线，射向黑暗。

一、二、三……青烟落处，瓦片翻飞，一条红影跌下来，胸口插着半截竹筷。

血在雪地里开成五瓣，像极寒春最早的梅。郡主吸气，手按剑柄，

却按了个空——她今夜没带兵刃。七。我数完最后一声，窗外已静。六条红影退走，

像被刀裁去，留下整齐的血缺口。五你……究竟是谁？她声音第一次发颤，

指尖的银子当地掉地上，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拾起，塞进她手心，连带一片杏花。

衫郎，卖酒的。胡说！卖酒的能一剑退七鸦？不是剑，是筷子。我纠正她，

剑太贵，我出不起。她瞪我，眸里燃着火，却找不到发泄口。半晌，忽地笑了，

笑得比雪还冷：好，衫郎。你既露了锋芒，就别想再藏。明日辰时，武监司后巷，我等你。

若我不去？那我就封了你的酒摊，拆了你的柳巷，再把你那小徒弟抓去喂狗。

她转身，披风扬起，雪沫簌簌。门槛外，月色被云吞了一半，像含在龙口的珠。

六我关门，抬手，灯芯噗地灭了。黑暗里，我摸出那枚玉佩，指腹摩挲静安

二字。郡主走得太急，没带走它，也没带走满屋的血气。阿蛮在灶房翻了个身，

梦呓：师父……糖画……我低声应：嗯，糖画。窗外，雪终于大了，

一片片贴在窗纸，像无数未写就的诉状。我提壶，对月，把酒倒进玉佩凹陷的蟠螭口中。

酒满，溢出来，顺着龙角滴在案上，像一行行未干的血。赵清婉，我举杯，对影，

你既要看我锋芒，我便让你看——只盼你别后悔，那光会灼伤你。第三章 花灯夜，

再相逢满市花灯如昼，照见两人心事，一明一暗。 她要我以酒作诗，我作诗，

却不敢以心事下酒。——《青蓑札记·补遗》一上元节，金吾不禁，

辰州城比除夕还热闹。午后，阿蛮把两缸春衫薄推去井口镇着，回头问我：师父，

夜里卖不卖酒？我把新糊的灯笼递给他，灯面画的是青柳，柳下一只酒盏——自家暗号，

识者自来。卖，不过换个地方。哪儿？望月桥。阿蛮哦了声，

又挤眼：郡主会不会去？我抬手，他头顶多了个爆栗：再多嘴，明日让你去卖糖画。

小徒弟抱着灯笼跑了，雪末溅起，像碎玉。我低头继续系幌绳，指尖却微顿——望月桥，

是昨夜她留的地址：辰时，武监司后巷。后巷尽头，便是桥。原来她早算好。

二申牌一过，市声渐起。桥两岸搭了灯棚，绢纱绘山海异兽，烛火一烘，兽影幢幢。

有稚童提着鲤鱼灯穿梭，灯穗扫过水面，惊起夜宿的鸥。我选的位置极佳——桥拱最高处，

左望飞檐，右凭栏雪。摊只三尺，一缸酒，一盏勺，一面青旗。旗角缝了暗线，夜里风大，

线却不断，像固执的约定。阿蛮负责吆喝，嗓门脆亮：衫郎酒，一盏春衫薄，两盏离愁脱！

人潮涌来，多是女眷，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低头舀酒，耳听窃窃私语：就是他，

连郡主都敢拒。听说生得俊，果然……俊什么俊，一看便是冷心薄情郎。

我置若罔闻，直到一顶轻纱小轿停在桥堍。轿帘绣金线蟠螭，

四角的琉璃灯却换了民间花样——画杏花。杏花探出轿檐，像给宗室规条开了个玩笑。帘掀，

赵清婉踏出来，仍作男装，只把发冠换了赤金小冠，灯火一映，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左手提一盏走马灯，灯罩上绘的竟是衫郎卖酒图：青旗、柳影、孤摊，

连我低头的弧度都勾勒得惟妙惟肖。我眉心一跳，已觉不妙。三衫郎！她喊，

声音不高，却盖过满桥嘈杂，本公子今日来品酒，顺便——她拖长腔，指了指灯，

让你以酒为题，作诗一首。若做得好，三坛全收；若做得不好——她抬手，

身后侍卫捧出一只黑漆木箱，箱中三百两，原封带回，另拆你酒摊。人群哗然。一盏诗，

三百两，这是把衫郎架在火上烤。阿蛮偷偷拽我袖子：师父，我不会作诗啊……

我拍拍他肩，示意退后，抬眼望她。灯火里，她唇角含笑，

眼底却藏了锋——昨夜血鸦未散的锋。我知她意：白天诗会，是江湖局外的局；夜里火并，

是武监司里的刃。她要把我的锋芒再拔一寸，让整座辰州城看见。既如此，便如她所愿。

我舀一盏酒，举杯对月，声音不高，却恰好让桥上下都听见：春衫薄，

薄不过隔江雪；离人醉，醉不过桥上月。若教心事都能酌，世上何人独醒客？尾音落，

桥岸静了片刻，随即爆出喝彩。有书生摇头晃脑复读，有歌姬当场谱曲，

连卖糖画的老汉都敲起铜锣助兴。赵清婉却敛了笑，定定看我，像第一次看清我眉眼的轮廓。

半晌，她低头，把手里走马灯递过来：诗成，灯归你。我未接，只道：灯有价，

酒无价。那再加这个呢？她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摊在掌心——是那锭官银，

底款武监司缺角，已被她磨得发亮。灯火映银，银映她眸，

她声音轻得像飘雪：今夜不谈价，只谈——偿命。四人群忽然稀疏。

几名挑灯客看似无意，却各占要位，把桥拱围成半月。灯罩下，有冷光一闪——窄背砍刀，

赤衣楼标记。我叹口气，把阿蛮往后一搡：去桥下，数到一百，再上来。

小徒弟抱着空坛跑了，临了还不忘回头喊：师父，糖画——给你买两串。我回头，

郡主已退三步，把战场留给我。她腰间多了一柄软剑，剑穗杏色，像将绽未绽的花苞。

人我引出来，杀不杀得掉，看你。她传音入密，声音擦过我耳廓，像雪夜烛火。

赤衣楼共六人，一人提灯为号，一人吹笛锁魂，余下四人结焚血阵。阵未成，血未焚，

我须得在他们肩与肩靠拢前，切断连线。我抬手，酒勺在指尖转了个花，酒线泼出去，

化作一片白雾——雾过，灯灭。黑暗中，有人惊呼，有人拔刀，有人血溅。我借雾穿行，

青旗翻飞如刃，旗角扫过一人的喉，留下红线；勺背敲碎另一人腕骨，砍刀落水，咚

一声，像更鼓。第三人退，笛音起，尖利如鬼啸。我脚尖一点桥栏，身形倒掠，

袖中滑出那根磨利的竹筷——噗！笛声戛然而止，桥下涟漪多了一串细小的泡。雾散，

灯复明。桥中央，只剩两人。一人跪，一人立。跪的，是赤衣楼香主，左肩插竹筷，

右腕被杏色剑穗缠住，血流了满地，却不敢动。立的，是赵清婉，软剑横在他颈侧，

剑尖微颤，像风里的灯焰。她抬眼看我，眸中映着满桥灯火，

也映着我——一个手执空酒盏、脚踏残灯的影子。五留不留？她问，声音轻，

却让整个桥岸都屏息。我低头，把最后一盏酒倒进喉咙，抬袖擦唇：酒尽了，人散吧。

她懂，剑尖一挑，那香主被侍卫拖走，血线一路蜿蜒，像给上元节添了条赤色花灯。

人群这才回过神，呼啦啦退成两半，让出一条道。我收摊，青旗折起，灯笼递还给阿蛮。

赵清婉却拦住去路，把走马灯塞到我怀里，灯罩上衫郎卖酒图已被血点染成红梅。

灯你收了，诗你作了，她顿了顿，耳尖微红，人——你收不收？我抱着灯，

像抱着一团火，灼得指尖发疼。半晌，我侧身，让出半步：郡主，夜已深，回府吧。

她眸色一黯，随即笑，笑得比先前更亮：好，我回。但你欠我一盏酒，得还。何时？

等我再来找你。她转身，杏色剑穗在风里晃了晃，像告别，又像邀约。

六桥下水声潺潺，灯影碎成万点金鳞。阿蛮抱着空坛，小声问：师父，

郡主是不是喜欢你？我敲他脑门：再胡说，糖画没了。他吐舌，跑远。我低头，

看走马灯里那幅衫郎卖酒图——灯火一转，画中人抬头，眉目与我一般无二，

却多了点笑意。那笑意，在血与火之后，仍固执地亮着，像不肯熄的灯芯。我伸指，

想掐灭烛火，终只拨了拨灯芯，让它更旺。赵清婉，我低声，你既执意入局，

便别怪我——拉你共饮这杯，名为江湖。第四章 赤衣楼现血可以焚人，也可以焚心。

我第一次看见焚血经，是在师父的剑匣里——他藏了一本残卷，封皮写着： 欲练此功，

先焚自身。——《青蓑札记·焚血篇》一灯市血战第三日，辰州下了今春最后一场雪。

雪片大如席，落在屋脊，一层层掩埋上元夜的残灯与血迹。

城南柳巷因此多了个新忌讳——夜过望月桥，须左手提灯、右手敲锣，怕的是赤衣索命。

我照常开摊，却比平日早收一个时辰。缸里余酒未售完，阿蛮馋得直舔唇，

我把木勺递给他：留一口，剩下的埋到杏花树下。师父，好好的酒为啥要埋？

给死人留路。阿蛮不懂，却听话，抱着坛子往后院去。我低头擦案，

指腹掠过那道被玉佩压出的圆痕——痕还在，玉佩却不在，仿佛某种预兆。未时三刻，

预兆来了。二来的是静安王府长史，姓杜，面白无须，说话像算盘珠，

一板一眼：衫郎公子，郡主请您过府一叙。不去。杜长史似早料到此答，

袖中摸出一张素笺，展开，上面一行小字：——欠我一盏酒，得还。落款：赵清婉。

字迹比上元走马灯上的画还艳。我默然片刻，把抹布搭上绳，抬眼望天：带路。

王府在城北，占地百亩，雪天望去，像一张铺陈的宣纸，飞檐是淡墨，回廊是枯笔。

杜长史引我走侧门，一路穿花拂柳，最后停在一座偏院——匾额题听雪。

院中植百株白梅，花开到七分，雪压枝头，风一过，簌簌落英。郡主披狐白裘，立于梅下，

指尖拈一朵将坠未坠的花，听见脚步声，回头。那一瞬，我竟生出错觉：她不是郡主，

是花魂，借雪还魂。衫郎。她唤，声音比雪轻，又死人了。

三死者是王府侍卫副统领，姓韩，而立之年，擅使双戟。今晨被发现悬于西巷枯井，

全身血液枯竭，皮肤却完整，像一张被抽干水分的牛皮。最诡异的，

是他心口烙着一枚火莲——赤衣楼标记，莲心一点红，仿佛仍在燃烧。

郡主带我去停尸房。棺盖推开，寒气扑面，我俯身，指尖按在韩统领颈侧动脉处——干硬，

如触枯木。再用银针挑开火莲，皮下组织呈蜂窝状，血细胞被某种高热瞬间蒸干，

却又不伤表皮。焚血经，第三重火莲噬心。我轻声道。郡主眸色一凛：可能救？

人死，功散，救不了。我顿了顿，但可追凶。我取过案上瓷盘，以酒洗针，

针尖挑出一点莲心血痂，置于酒中。血痂遇酒化开，竟浮起极细的红丝，像活物，

蜿蜒盘成一枚小字——申申？郡主蹙眉，地支？人名？还是暗号？是时辰。

我抬头，窗外雪停，日影西斜，申时，他们还要杀人。四回偏厅，她屏退左右，

只留一名老仆守门。案上铺辰州城防图，朱笔圈出三处：静安王府、武监司、望月桥。

赤衣楼在辰州只十几人，上元夜折了六个，剩下的竟敢潜入王府杀人，

郡主以指轻叩桌案，他们图什么？图血。我指向图中一处，王府地底有寒泉，

泉眼接龙脉，水质至阴。焚血经需以阴泉压阳火，否则练功者自焚。韩统领的血，

是‘药引’。郡主倒吸一口气：所以，下一个……寒泉守兵，或郡主本人。

她沉默片刻，忽地笑了：那便给他们。我挑眉。以我为饵，引蛇出洞。

她指尖移向城外，寒泉三里外有座废弃砖窑，地势开阔，适合围杀。我今夜去那，

你埋伏左右，收网。郡主千金之躯——衫郎。她打断我，眸色沉静，我若退，

赤衣楼便屠城取血。韩统领一家老小，已在他死后被灭门，只剩一个三岁女儿，

被奶娘藏在米缸，才逃过一劫。她抬眼，灯火映入瞳仁，

像两簇不肯熄的火：我欠那孩子一个公道。我垂眸，指尖摩挲酒盏，良久，轻叹：好，

但须听我安排。五申时，砖窑。残雪覆顶，月光惨白。窑口像大张的兽嘴，等人自投。

郡主只身入窑，披狐白裘，腰悬软剑，灯球挑在左手，火光映得墙影幢幢。我隐于窑顶，

青蓑覆身，与雪一色，气息尽敛。风声里，有极轻的脚步，共五人。东侧两个，西侧三个，

皆红衣束腕，背绣火莲。为首者面戴铜面具，腰悬短笛——笛身刻伍字，赤衣楼五香主，

笛阎罗。笛声起，如泣如诉，窑内温度陡升，像瞬间点燃无形火炉。郡主灯球噗

地炸开，火舌反卷，狐裘下摆焦黑一片。她旋身拔剑，杏色剑穗划破热浪，却听得当

一声，软剑被笛身震开，虎口溅血。我俯身，指尖拈一片残瓦，运力弹出——瓦片破空，

笛音骤断。谁？铜面具抬头，目光穿透雪幕。我跃下，青蓑扬起，像一片刀形雪。

落地无声，却挡在郡主面前，背对她，声音极轻：退后，捂耳。她懂，双袖掩耳，

身形贴墙。我抬手，腰间葫芦拔塞，酒线泼向空中，被夜风一割，

化作万千白雾——青蓑·听雪。雾凝为冰，冰凝为刃，刃随指转，一瞬间，

窑内亮起无数冷光，像银河倒泻。红衣人纷纷拔刀，刀未出鞘，腕口已现红线，

血珠被热浪蒸干，化作红雾，与冰刃相撞，嗤嗤作响，如同残雪遇沸油。面具人急退，

笛横唇边，吹出高亢长音——音波凝成实质，火莲再现，莲心一点红，直奔我眉心。我并指，

夹住那朵莲，指腹运力，莲瓣碎成火雨，倒卷回去，面具人胸口焦黑，铜面具裂成两半，

露出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你……是青蓑……他话未完，已仰面倒，血从七窍流出，

遇风即燃，像一盏人形灯。六余下两名赤衣人，被郡主软剑缠住，她剑法本就飘逸，

得我传音指点，专挑关节，不消片刻，两人跪地，被侍卫捆个结实。窑外，

王府伏兵举火涌入，亮如白昼。郡主收剑，狐裘破损，发鬓散乱，却笑得极亮：衫郎，

我又欠你一次。我摇头，抬手抛给她一只小瓷瓶——外伤药，师父秘制。两清。

她接过，指尖擦过我掌心，像雪落火炭，嘶地一声，各自收回。侍卫押走俘虏，

杜长史来报：郡主，窑后发现暗道，通向寒泉眼，留有大量血罐与药鼎，疑似焚血经分坛。

郡主眸色一沉：封泉，毁鼎，留活口送回武监司，我要亲自审。她回头看我，灯火里，

脸上血污未擦，像故意保留的战纹：衫郎，随我回府？我望向远处，夜幕下，

寒泉方向有白雾升腾，像一条无声咆哮的龙。不了。我转身，青蓑沾血，颜色愈深，

我还有酒要埋。七回柳巷，已是子时。杏花树下，阿蛮蹲在土坑边，

守着那坛未埋完的春衫薄，脑袋一点一点，像雏鸟啄米。我抱起他，放进被窝，

自己拿铁锹，把余下的酒一坛坛置入坑中，覆土，踩实。最后一坛，我拍开封泥，

对月倾洒一半，酒液渗入泥土，像给地下的魂灵递上一盏歉意的薄酒。韩统领，我低声，

欠你一条命，还你一座城。风掠过，杏花纷落，覆在新翻的土上，像一场迟到的雪。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未踩雪，只踩花。我没有回头，把空坛倒扣在树下，抬手，对影，

自斟半盏残酒：郡主，夜已深，王府的梅该谢了。赵清婉的声音，隔着花影，带着笑意，

也带着疲惫：衫郎，我府里的梅谢了，你院里的，却刚开。她伸手，

把一物放在我案头——是那锭官银，缺角处被重新錾刻，

成了一个字：还第五章 身份暴露雪可以盖血，却盖不住火。 火的名字，叫“人心”。

——《青蓑札记·雪火篇》一三日后，静安王府设“赏雪宴”。

帖子上写：烹茶、煮酒、论剑。落款是静安王本人——赵清婉的父亲，当今天子的堂兄，

掌北衙三营，封地千里。我本想拒，杜长史却提前把两坛“春衫薄”抬进府，

说：“王爷要尝一尝让郡主夜不归宿的酒。”一句话，把私事升为王命。申时，

我乘青衣小轿，从侧门入府。阿蛮被留在柳巷看摊，走前他递给我一只新编的酒葫芦，

小声说：“师父，如果王爷逼你娶郡主，你就装醉。”我敲他脑门：“少看市井话本。

”轿帘落下，我却摸出那枚官银，指腹摩挲“还”字——郡主刻得深，像要我把债刻进骨。

二赏雪园在王府西隅，依湖而建，湖面未冻，飘着细雪。我入席时，宾客已齐。

首席空一位，次席是武监司副统领沈归舟——上元夜后第一次公开露面。他着玄青织金袍，

腰悬御赐“听雪”刀，正低头抿茶，热气氤氲，遮了眉眼。我目光掠过，恰好与他相撞。

那一瞬，像有两片薄刃轻擦，火星未现，寒意已生。“衫公子，这边请。

”杜长史引我至右席，与郡主只隔一张小几。赵清婉着月白织金裙，鬓边别一枝红梅，

见我到来，指尖在案上轻敲三下——暗号：随机应变。鼓乐起，静安王现身。年近五旬，

鬓如霜裁，腰杆却笔直，一步一顿，自带刀风。他抬手，乐止，

目光落在我脸上：“这位便是酿‘春衫薄’的衫郎？”我起身，长揖：“草民衫绥郢，

见过王爷。”“免礼。”静安王抬手，隔空一扶，一股绵力涌来，托在我肘底。我顺势直身，

暗惊：内力之厚，不在师父之下。“本王戎马半生，最喜少年英才。今日宴无他意，

只想品酒、试剑，不知衫公子可愿赐教？”最后二字，音调未落，

湖对岸的梅林“噗”地惊起一群寒鸦。三试剑，自然不是与我，

是与“武监司第一剑”——沈归舟。我推诿：“草民只懂酿酒，不会剑。”沈归舟笑，

笑意不达眼底：“衫公子过谦。上元夜望月桥，一剑破七鸦，沈某亲眼所见。”话音落，

满席静寂。赵清婉指尖蓦地收紧，酒盏“当”一声碰翻。我抬眼，与沈归舟对视。

他眸色沉如墨海，却燃着两点幽火——那是猎人见猎物的火。“原来沈大人也在桥。

”我淡声。“职责所在。”他起身，解下“听雪”刀，随手一掷，刀鞘插入雪地，直没至柄，

“今日不论官职，只论剑。请。”静安王抚掌：“好！来人，取本王‘断潮’剑来。”断潮，

王府镇库之宝，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十三两，剑脊刻“海晏”二字。剑未出鞘，

已闻潮汐之声。我无路可退，只能离席，踏雪至湖心亭。沈归舟先行一步，衣袂猎猎，

足尖点过浮雪，竟未留痕。郡主追出两步，被父亲抬袖拦住：“女儿家，远观即可。

”四亭中，雪落无声。沈归舟拔刀，刀光如匹练，映得湖面泛起一层银。他左手负后，

右手执刀，刀尖斜指：“衫公子，兵器请自选。”我空手上前：“剑在，不必选。

”“剑在哪？”“在雪里。”我抬脚，轻轻一踏，湖面涟漪骤起，一片积雪被震飞，

落在我掌心，瞬间凝成薄刃——冰剑长三尺，剑锋透明，剑尖下垂，像一截随时会化的月光。

沈归舟眸色微敛：“好内功。”三字落，刀已至。听雪刀法，以“静”为势，以“冷”为杀，

刀出无声，雪落有痕。我侧身，冰剑未抬，以剑脊卸力，“叮”一声脆响，冰屑四溅。

第二刀紧随，横斩我腰。我退步，冰剑斜挑，

以“青蓑·听雪”第一式“雪消”应对——剑尖轻颤，似退实进，刀锋被引偏，劈入亭柱，

木屑纷飞。第三刀，沈归舟跃起，刀光化作漫天雪影，封我所有退路。我抬眼，

看见他眼底压抑的兴奋——那是窥见对手真正实力的狂热。我叹口气，冰剑横胸，

左手二指抚过剑脊，内力骤吐——“咔啦”一声，冰剑碎成千百片，每一片皆成暗器，

逆射雪幕。刀光与冰影相撞，叮叮当当，如急雨叩窗。最后一声脆响，冰屑尽落，

听雪刀脱手，插入亭檐，刀柄震颤不休。沈归舟退三步，低头看掌心——一道血痕，

从虎口延伸至腕骨，血珠滴在雪地，绽成红梅。我负手而立，指尖微红，

那是冰屑反割的伤口，却掩于袖中。满座死寂。五“好！”静安王率先回神，拊掌大笑，

“本王今日得见少年剑仙，快哉！”沈归舟拔下刀，归入鞘，朝我拱手：“衫公子剑法，

沈某领教。”他垂眸，掩去眼底暗光，“只是不知，此剑何名？”我淡声：“无名，

随手捡的。”“捡的？”他笑，笑意却像刀背，冷而沉，“那沈某改日，

再向公子讨教‘捡’来的剑。”他退后，归席，抬手饮酒，一滴血顺着指尖落入杯，

酒色更艳。赵清婉疾步而来，指尖碰我袖口，声音压得极低：“你疯了？当众露剑！

”我侧首，以仅两人可闻的声音答：“不露，他会一直咬。”他是谁，

我们都懂——武监司副统领，沈归舟，朝廷监察江湖的第一鹰犬。六宴至半，

静安王忽然举杯，朝我遥遥一敬：“衫公子，本王有一事相求。”我心底微沉，

果然听他道：“逆党赤衣楼祸乱辰州，武监司人手不足。本王想聘公子为‘王府剑师’，

月俸三百金，听调不听宣，专责清剿赤衣楼，如何？”话音落，满席目光如箭，齐射我背。

我若拒，便是逆王命；若应，便入庙堂局。沈归舟在旁，垂眸抚刀，像静待猎物入笼的狐。

我抬眼，看向郡主。她指尖紧扣案沿，骨节发白，眸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惶急。我收回目光，

朝静安王拱手：“草民散漫，不懂军法，恐误王爷大事。”静安王笑，眼底却无波：“无妨，

本王另赐‘青鱼’令牌，可先斩后奏，律法不拘。”话已至此，再拒，便是杀头。

我正欲开口，忽听“噗”一声——郡主起身太急，酒盏带翻，琥珀色的春衫薄洒了一案，

像一滩新鲜的血。她抬袖擦酒，顺势挡在我身前，声音清脆：“父亲，女儿亦想入武监司，

与衫公子同剿赤衣楼！”满座哗然。静安王眉心骤敛：“胡闹！宗室女，岂可涉江湖之险？

”“宗室女，亦是赵氏子民。”郡主跪地，一字一顿，“女儿愿以身为饵，

引赤衣楼余孽现身，望父亲成全！”她抬首，目光灼灼，像雪里突然腾起的火。我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