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水呛入喉咙,带着窒息般的灼痛感,是她最后的知觉。
苏悠悠猛地睁开眼,胸腔像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成一团。
耳边嗡嗡作响,像是蒙着厚厚的浸水棉絮,将海浪声和惊呼声都隔绝在遥远的地方。
“醒了!
阿娘,阿姐醒了!”
带着哭腔的童音努力穿透那层顽固的嗡鸣,是莲儿,她十岁的表妹,正用袖子胡乱擦着泪,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海神爷开眼!”
母亲王氏扑到窄小的木板床边,粗糙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这孩子,明明怕水怕得要命,怎么又到船边去!
这要是……这要是……”又?
苏悠悠靠在母亲因常年劳作而坚实的臂弯里,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撞击、融合。
她是苏悠悠,三十岁的保险精英,精于评估风险,却在人生即将攀上高峰时,殒命于一场交通意外。
她也是苏悠悠,十二岁的渔家女,几个月前刚从城里那户富贵的“舅父”家,被“送还”回这海边小村的亲生父母身边。
右耳持续的、如同海潮般的嗡鸣和严重的听力下降,是去年在苏家,那个所谓的“表弟”苏文从背后狠狠推搡,让她额头撞上假山石棱角时,一并震伤留下的。
当时耳朵里又闷又痛,苏家请来的郎中只捋着胡子说“震伤了耳窍,需徐徐图之”,开了几副无关痛痒的安神汤药便没了下文。
为什么不尽心治?
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
那位“舅父”苏明远,看她时眼神总是复杂难辨,不像看血脉亲人,倒像在看一个……需要小心处理的麻烦。
“喝口水,顺顺气。”
父亲苏大勇,一个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痕迹的汉子,沉默地递过来一个陶碗,眼底是深沉的忧虑。
“谢谢爹。”
她接过碗,声音嘶哑得厉害。
碗里晃动的清水,模糊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枯黄稀少的头发,瘦小暗沉的脸庞,唯有一双眼睛,因为注入了另一个成熟灵魂的经历与坚韧,显得格外沉静、幽深,带着远超年龄的洞悉。
几乎是本能,她尝试集中精神,默念那个刻入骨髓的职业习惯:“风险评估。”
一道微蓝色、半透明的光屏突兀地在她的意识中展开,熟悉的文件界面清晰浮现——《人身险核保规则》、《财产险理赔案例》、《企业年金方案设计》……竟是她前世呕心沥血整理、几乎能倒背如流的行业知识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
这,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绝望处境中,最大的依仗和翻盘的资本!
目光快速扫过逼仄的船舱,掠过补丁叠补丁的渔网,她在心里冷静地剖析:“风险项:社会最底层,经济赤贫,关键感官(右耳)功能性损伤,与拥有资源的‘亲戚’关系恶劣且有被欺凌史,身世存在明显疑点……机遇项:双重记忆与知识体系融合,确认核心‘知识库’可用,身处沿海码头信息节点,父母关爱,且身体似乎保留着某些……不属于渔家女的隐秘本能。”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而奇特,像是在演算着什么。
在苏家那些被孤立、被忽视的漫长日子里,似乎总有些零碎的、关于如何更有效发力、如何在狭窄空间保持平衡、甚至如何观察他人弱点的念头,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
她一首以为是自己为了生存偷偷琢磨出来的,如今细细回味,却品出了几分被精心编织过的、系统训练的痕迹。
“阿姐……你刚才在水里,嘴唇还在动,说什么……保单……理赔……”莲儿仰着小脸,怯生生地打断她的思绪,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苏悠悠抬起还有些无力的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细软的头发,目光却越过她,投向舷窗外那片无垠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光芒的大海,码头上帆樯林立,人声隐约传来。
“阿姐是在想,”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要是出海打渔的叔伯们,每次出海前,都自愿拿出卖鱼获所得的很小一部分,积攒起来。
万一……有谁的船在风浪里出了事,家里婆娘孩子,就能从这笔大家凑出来的钱里,拿到一笔能活下去的抚恤,不至于瞬间塌了天。”
莲儿眨巴着眼睛,努力理解:“就像……就像村里谁家办丧事,大家都会凑份子钱一样?”
“差不多。”
苏悠悠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锐利起来,仿佛己经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不过我们要做的,是覆盖更多、更无情的风浪,用确定的准备,去对抗不确定的风险。”
她轻轻按住那只依旧嗡鸣不休、听不清海潮歌唱的右耳。
咸涩的海风从舱外灌入,带着生机,也藏着杀机。
真正的惊涛,正要由她这个“溺水者”,亲手掀起。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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