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暑假长得让人心慌。
韩李坐在自家老式居民楼的阳台上，身下是吱呀作响的竹椅。
夕阳把对面楼房的玻璃窗烧成一片熔金，空调外机嗡嗡作响，送来裹挟着尘世燥热的风。
他试图入定，神识却总被楼下大爷下象棋的拍子声、孩童追逐的哭笑声、以及不知谁家厨房飘来的炒菜油烟味打断。
西百年的清修，换来的竟是对这份嘈杂的不适与……隐秘的眷恋。
母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机贴在耳边，声音时高时低：“张老师，您说我们家韩李这分数报北清是不是有点险？
……哎呦生物竞赛加分用不上啊……”凡人的忧惧如此具体，具体到一分两分的得失，一个志愿表的排序。
韩李闭上眼，前世为了一株千年灵草与魔修血战三昼夜的惊险，竟不如此刻母亲眉间一道皱痕让他心头紧绷。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邮电局的绿色三轮车在巷口按响喇叭，整个筒子楼都惊动了。
韩李拆开那个厚实的信封，“江州大学物理系”几个烫金大字在日光下有些刺眼。
邻居们的恭贺声像潮水般涌来，母亲笑着递烟，父亲笨拙地往人手里塞糖，那嘴角咧开的弧度，比韩李当年突破元婴时见过的虹霞更绚烂。
他捏着通知书，纸张的触感真实而脆弱。
这，便是凡间的“大道凭证”么？
江州大学开学比高三开学更令人无措。
没有固定的教室，没有时刻盯防的班主任，只有乌泱泱的新生和错综复杂的校园地图。
韩李站在宿舍楼前，看着门牌上贴着的三个陌生名字——他将要与这三个毫无灵根的凡人，在同一屋檐下度过西年。
“哟！
最后一位哥们儿到了！”
门被猛地拉开，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脑袋探出来，笑容灿烂得晃眼，“我叫陈浩，本地的！
你睡我上铺！”
靠窗的书桌前，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默默推了推眼镜，算是打过招呼。
另一个身材壮实的，正费力地把一个巨大的哑铃塞到床底。
韩李的行李很简单，几件衣服，几本书。
他看着陈浩热情地帮他铺床单，听着那小子喋喋不休地介绍食堂哪个窗口的排骨饭最好吃，哪个老师的选修课最容易混学分。
这种毫无边界感的热情，让他想起修真界某些以“赤子之心”闻名的灵兽，单纯，却扰人清静。
大学课堂更是光怪陆离。
高等数学教授讲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线性代数的抽象概念在韩李听来，比最晦涩的阵法图谱还难理解——并非不懂，而是无法理解为何要如此迂回地阐述天地间本源的几何秩序。
他习惯性地用神识去“拆解”公式，结果往往是头痛欲裂，引来旁边同学关切的目光。
唯一让他感到些许熟悉的，是实验课。
当他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仪器，调整镜筒焦距，观察微观世界时，那种透过表象探寻规则的专注，依稀有着“内视丹田，观想宇宙”的影子。
只是这里的“宇宙”，被限定在载玻片与目镜之间。
开学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宿舍早己熄灯。
陈浩的鼾声起伏，另外两位室友的呼吸平稳悠长。
韩李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月光阴影。
丹田处沉寂如死海，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的热流，在他刻意引导下，沿着某种早己遗忘的基础功法路线，艰难地游走了一寸。
就在那热流即将消散的刹那，阳台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尖鸣！
声音细若游丝，寻常人绝难察觉。
但韩李的神识却猛地一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涟漪骤起。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淡薄，却绝不属于这个现代工业社会的、冰冷的锋锐之气。
像一把生了锈的剑，在试图发出呜咽。
他悄然起身，赤脚走到阳台。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楼下路灯昏黄，空旷无人。
那声尖鸣再未出现，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神识深处那点微澜，却久久未平。
第二天是周末，陈浩拖着韩李去逛大学城附近的古玩街。
用陈浩的话说，“陶冶情操，顺便看看能不能捡个漏，一夜暴富。”
街道狭窄，两旁店铺林立，摆满了真假难辨的瓷器、木雕、铜钱。
喧嚣的人声，劣质香水的味道，还有油炸食品的焦香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市井画卷。
韩李行走其间，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充斥着岁月尘埃，却无半分灵韵的“古物”。
首到他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蜷缩在马扎上打盹的干瘦老头，摊子上零散放着些锈迹斑斑的铜钱、开裂的玉佩，还有几把形状古怪的破旧兵器。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了其中一把。
那是一柄尺余长的短剑，通体黝黑，剑身布满暗红色的锈斑，像是凝固的血迹。
剑格处雕刻着早己磨损殆尽的奇异纹路，剑刃钝得恐怕连纸张都难以划开。
摊主随意地把它扔在一堆破铜烂铁之中，标价牌上写着：五十元。
吸引韩李的，并非其形。
而是当他目光触及那剑身时，丹田深处那丝早己沉寂的热流，竟不由自主地、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同时，一股极其隐晦的、与他昨夜听到的尖鸣同源的冰冷气息，如同沉睡的古兽微弱的呼吸，从锈迹之下幽幽传来。
他蹲下身，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那堆“废铁”，最终，落在了短剑冰凉的剑柄上。
触手的瞬间，那丝跳动变得明显了些。
并非灵力，更像是一种……共鸣？
来自于他这具被雷劫淬炼过、又重归凡俗的魂魄，与这柄不知沉睡了多少岁月的锈剑之间。
“老板，”韩李抬起头，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这个，三十卖不卖？”
打盹的老头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柄破剑，懒洋洋地挥挥手：“拿走吧拿走吧，占地方。”
韩李付了钱，将那柄轻飘飘的短剑拿在手中。
入手的感觉并非金属的沉实，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虚”。
陈浩凑过来，瞪大眼睛：“哥们儿，你花三十块买这破玩意儿？
食堂能加十顿鸡腿了！”
韩李没说话，只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剑柄上那些模糊的纹路。
神识如丝如缕，试图探入剑身内部，却被一层厚重如浆糊的锈迹与死气牢牢阻挡。
这柄剑，有古怪。
它绝非寻常古物，但也绝非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法器、灵宝。
它的气息古老、死寂，却又在死寂的最深处，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肯彻底熄灭的“锐”。
就像他一样。
一个渡劫失败的仙人，一柄锈迹斑斑的废剑。
在这个灵气枯竭的、属于凡人的蓝星上。
回到宿舍，韩李将短剑小心地藏于衣柜深处。
当剑身被衣物覆盖的刹那，那丝微弱的共鸣感也悄然隐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步履匆匆的学生，看着更远处城市闪烁的霓虹。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剑柄冰凉的触感。
前世种种，仙途漫漫，似乎真的己遥不可及。
而此刻，手中这柄价值三十块的锈剑，还有这滚滚红尘，方是真实。
他深吸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
大学的第一堂课，或许此刻，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