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的南国古街,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焦甜和鞭炮燃尽后的硝烟味,一种独属于传统节日的、热闹又怀旧的气息,浸润着每一块斑驳的青石板。
林惊鸿被人流裹挟着,挤到了一处里三层外三层围起的水泄不通的空地前。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像密集的心跳,一下下擂在人的胸腔里。
他踮起脚尖,从攒动的人头缝隙中望去,目光瞬间被钉住了。
空地中央,临时搭起的梅花高桩之上,一头色彩斑斓的“狮子”正活灵活现地演绎着悲喜。
舞狮他见过不少,但这一头,截然不同。
那狮子并非一味威猛,时而慵懒搔首,时而好奇张望,灵动得仿佛被注入了真实的灵魂。
但林惊鸿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狮尾那个藏青色身影。
那是舞狮的魂,是力量的基石。
狮尾的舞者,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简单的藏青色练功服,汗湿的布料紧贴着他充满爆发力的背肌和肩胛。
每一个稳如磐石的马步,每一次精准有力的托举,都将狮头轻盈地送上高处,演绎出惊险***的采青动作。
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沉稳、强悍,与狮头轻盈灵巧的姿态形成了极致又和谐的反差。
林惊鸿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身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牵动着记忆深处一丝模糊的涟漪。
***处,狮子需连续跃过数根高矮不一的桩柱,去叼取悬挂在最高处的“青”。
鼓点越来越急,人群的呼吸也屏住了。
就在狮头借力跃起,狮尾奋力托送的瞬间,因为一个极细微的配合偏差,狮头的落脚点似乎偏了半分!
千钧一发之际,下方的狮尾舞者腰腹猛地发力,硬生生用肩背顶住了下坠之势,同时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同伴再次向上稳稳送起!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狮子成功采下“青”,在桩上傲然环视。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惊险,或许是感受到了林惊鸿过于专注的目光,那位狮尾舞者,鬼使神差地回过头,视线穿透喧闹的人群,不偏不倚,撞上了林惊鸿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锐利,像被冰雪浸过的黑曜石,带着一种历经锤炼后的沉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深深掩藏起来的孤寂与疲惫。
额角的汗水在灯火下闪着光,几缕湿发贴在棱角分明的颊边。
就是这一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周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林惊鸿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声,重重落地,又猛地炸开。
童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七岁那年的小镇社火,也是这样一只威风又灵动的狮子,也是这样一位沉默而强大的狮尾。
表演结束后,那个满身是汗的舞狮人摘下狮头,露出一张年轻又坚毅的脸庞,曾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问:“小朋友,想学吗?”
那个笑容和眼神,成了他贫瘠童年里一抹最亮的光。
此刻,高桩上那双冷冽的眼,与记忆深处那双含笑的、鼓励的眼,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是他!
一定是他!
那个在他心里种下舞狮种子的人,那个让他追寻了这么多年的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血液奔涌着冲向西肢百骸。
林惊鸿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冲上前去。
然而,桩上的男人己经漠然地转回了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他利落地协助狮头从高桩上跃下,两人随着鼓点,向围观的乡亲们行礼致意。
然后,他便沉默地收拾起器械,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与人群深处,快得像林惊鸿的一场幻觉。
热闹的舞狮表演继续,另一支队伍上场,人群的注意力被新的精彩吸引。
只有林惊鸿还僵在原地,手心里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掐出了深深的指痕。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滚烫。
他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古街阑珊的灯火和涌动的人潮。
但那双眼睛,那个回眸,己经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找到了。
他黯淡青春里那道惊鸿一瞥的狮影,他无数次在梦中追逐的光。
原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