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齿

我的丈夫是一名恐怖小说作家。他构思时，总爱用指尖摩挲一颗牙。一颗精致、完整，

被无数次抚摸后泛着温润的光的牙齿。我原以为这只是个怪癖，

直到他笑着对我说：“想知道它来自谁的嘴里吗？”那一刻，我才明白，

他最引以为傲的吓人作品不是他的小说，而是他自己。1丈夫又在玩那颗牙齿。

从我认识丈夫开始，他就已经在玩那颗牙齿了。在写恐怖小说的时候，他偶尔会停下，

用手指不停摩挲那颗牙齿，偶尔还会把牙齿丢进嘴里，转一圈后又吐出来。每一天，

他都要抚摸、啃咬、吮吸那颗牙。也许写作的人都有点怪癖，

但是每当看见丈夫对一颗牙做出如此奇怪的举动，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恶心。而那颗牙齿，

根据我的观察，像人的后槽牙。在一个盛夏的午后，面对正在写作的丈夫，

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玩弄那颗牙齿。丈夫停下敲击键盘的手，

将他正在写的小说上传到云端之后，转过身子来看我。他的表情很奇异，双眼泛光，

嘴角翘起，整张脸上泛出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他下巴抵在椅子靠背上，声音故意压得很低，

像是讲鬼故事的语气：“你确定你想知道这颗牙来自谁的嘴里吗？我讲了，你可不要后悔。

”现在正是八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外头太阳刺眼，热的像是在下滚烫的铁水。

但是屋里开了空调，冷气在整间屋子里四处游走。在空调运转的低低鸣声里，

我缓缓点了下头。丈夫捏住那颗牙齿，忽然松手，牙齿落到桌面上，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我就开始讲咯。”2丈夫的第一次讲述。十六年前，参加中考时，我超常发挥，

考进了县城里的重点中学。那时我高兴得不得了，父母也把我当成骄傲，四处向亲戚炫耀。

我父母乐观地以为，我考上重点高中，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重点大学的大门。

实际上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中考的超常发挥，让我的自信心像气球一样膨胀，

晃晃悠悠的，带着我整个人往天上飘。可惜上高中的第一次月考，

中考超常发挥的好运并没有持续下去，我的真实水平在真正的尖子生面前暴露无遗。

班主任定下的规矩是按排名排座位，排座位时，所有人都出去，

按成绩排名一个一个进去挑座位。排名第一的人，第一个选座位 。后面的人以此类推，

越往后座位选择就越少。而我排在末尾，

只能挑人家挑剩下的、所有人都不愿意选的座位——垃圾桶旁边。

成绩不好让我受老师的讨厌，沉默寡言的性格更是让同学对我敬而远之。我不愿意和人说话，

但这不能怪我。我的牙齿长得东倒西歪，一张嘴就露出那口牙齿，

小学时很多同学嘲笑我：“喂，你牙齿是不是被狗啃过？”自从知道牙齿长得很丑之后，

我就不敢笑，怕露出那口丑牙惹人嘲笑。可以说，无形之中，人群远离了我。但万幸的是，

这样的人不只我一个。那是一个男生，他和我一样，没人跟他聊天，也没人和他一起去食堂。

整个人环绕着一股阴郁冷气，连夏天最热的时候穿的也是长袖。大约是同命相怜的缘故，

我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他。他个子不高，人也瘦，坐在第三排。我看黑板的时候，

视线总是情不自禁就从黑板移向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黑，高中的校服也很黑，

他伸头时一截白色脖子从校服里探出来，在黑发和黑校服之间，显得尤其白。

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一口整齐的白牙，每一颗的形状大小都恰到好处，排列在一起，

比阅兵典礼时的方阵更叫人赏心悦目。我上数学课时，经常走神，一走神数学课就听不懂。

一听不懂，我就索性用整节课的时间望着他那一段白发呆。期盼他什么时候转过头来，

露出他洁白整齐的牙齿。其实我不是很明白，我因为成绩差被排挤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可以考进年级前二十的成绩还被排挤，就很让人奇怪了。

我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得到了解答。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清明节放假的前一天傍晚。

我的高中很变态，假期克扣得厉害，平时根本没有假期，清明节扣得只有一天假。

但就算只有一天假，同学还是很兴奋，一下课所有人都走了。但是我不打算走，

我的成绩让我不好意思去玩。我坐在凳子上，抄我的数学错题。偶尔抬起眼，

看向坐在前面的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也留在这里，只是茫茫然开心，

以为终于不再是我一个人了。那天夕阳很漂亮，教室安静，

好像一时间全世界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两个。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班上的三个同学不知什么缘故去而复返，但是他们没有进教室。他们在教室门口敲门，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敲了两下。咚——咚——声音格外悠长而沉重。敲完之后，

他们看着他。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和他们走了。我有点难过，夕阳已经沉下去，

教室里没有开灯，黑糊糊一片，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做数学题，可是根本做不进去。

那些公式数字满天飞，明明是中文写的题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回想着那三个人叫他出去的场景，有点不对劲。那三个人没有说话，也不进教室，

只敲了两下门，他就跟着他们走了。好像那是一个暗号。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

只有那两声咚咚，敲得格外响亮。人走了还有声音回响。我在黑暗中浮起来，飘出去，

想上厕所。教室对面是厕所，我听到一阵古怪声响从厕所里传来。我走到门边，悄悄伸出头，

看见里头那三个男生，将他围在中间。其中的一个人拿起拖厕所的拖把往他身上打，

另外两个抬脚往他身上踹。在他们污言秽语的辱骂中，我听到了几个词。

“死基佬”“真恶心”“变态”“死男同”……忽然间我就明白了他被排挤的原因。

我震惊不已，呆在原地，完全傻住了。里头的谩骂和殴打还在继续，我操控双腿，

试图逃离这里回到教室。我回到教室，没有心思再写我的数学题。现在想来，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可当时我只会安慰我自己，以我瘦小的身板，

冲过去不仅保护不了他，只会让我自己也挨他们的打。我待在教室，盯着厕所，好一会，

那三个人才从厕所里出来。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敢走进厕所。他坐在厕所地板上，

身上有奇怪的臭味，是和厕所一样的味道。他抬起头看向我，这时我才注意到，

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其实其他人的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他的眼睛黑的地方尤其黑，白的地方特别白。他静静地注视我，眼神中竟然异常平静。

我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要什么帮助吗？我送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我小跑到他身边，伸出手想扶他站起来。他伸出手似乎想推拒，

可最后还是没有拒绝，任由我托着他的手臂，送他去医务室。在那之后的下一次月考，

他第一个挑选座位，坐到了倒数第二排，我的前面。我们很少说话，

很多东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说明白，语言反倒是我们交流的障碍。

他身体往后一靠就会靠到我的桌子上，他手伸向后面在我的桌子上敲两下，

我就会立刻抬起头看他。这个时候，他往往会递过来一些东西，接近满分的数学试卷，

上面有详细的解题步骤。或者是几颗糖果。更多时候，是分发试卷时的一个眼神。

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在教室做题。我想这大概就是朋友吧。也是在交谈中我知道，

他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两个人都很忙，无暇顾及他，只能交给奶奶带。

大约是我们经常待在一起的缘故，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传遍整个年级。

我曾经努力地想解释，可是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我难看的牙齿上。

然后开始嘻嘻窃笑起来。我只好闭嘴。他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

下一次学期按照期末考试成绩的排名挑选座位。他坐到了原先的位置上。我们不再说话，

心照不宣的动作眼神也全部消失。在路上遇见，我们甚至会假装不认识对方，不打招呼。

我们的关系变了，变得很快，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班上同学对他的集体孤立，

再比如被带进厕所的殴打和谩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老师，但我想他也许有他的理由。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去了，在亲身度过这段日子时，我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

一节课好像根本不止四十五分钟，但是现在回想起这段日子的时候，

发现那漫长的时光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很快，人就从高一升到了高三下学期。

我的成绩还是很差，最多只能考个二本。在很多人还在幻想未来时，

我就已经看到了我的未来。我开始逃学去网吧打游戏。

从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后面的心无波澜，我完成这一转变只用了两天。又是一个晚上，

我逃掉晚自习去网吧，回来的时候我往前走。砰。一个黑影在我眼前落下。

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呆在原地，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穿的是凉鞋，

在粘稠的热风中，我感到脚有点湿。低头一看，血漫上了我的脚。那时我才知道，

原来太多的血聚在一起，会发黑。我实在忍不住，惊恐大叫起来。我的尖叫吸引来了很多人。

最先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跪在原地哭泣。我很想跑，但是腿好像钉在原地，

怎么也跑不了。有保安拿着手电筒过来，一束光照亮了躺在地上那个人的脸，

好像舞台打光似的。我看清了掉下来的那个人的脸，是他。

我猜测他是受不了同学的霸凌才死的。但是后来，学校通知这件事，

以高考压力大以及和奶奶吵了架的理由为他的死定了案。同学们不感到难过，

只是遗憾他的死没有为我们换来多一天的假期。他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几天后的晚上，

回到寝室，洗澡时脱裤子。我校服裤子很长，为了不拖地永远是挽起来。

那天我发现我裤子挽起的裤脚里有个白色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颗牙齿。

我很难描述我当时的感受，震惊、茫然、痛苦，一个个抽象的词堵在我的胸口。

最后竟然是异常的平静。我想，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纪念。

3我默默听完这个略有些伤感的故事。目光落到桌子上的那颗牙齿上。

那颗牙齿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大概是长久被抚摸的缘故。

咬合面上原本如山川盆地般的凸起凹陷都快如平原了。我问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丈夫点点头：“是啊。”我皱起眉头：“可是你的故事里有很多漏洞啊。

”“我和你的都是安阳县人。安阳县有三所重点高中，其中只有安阳一中的校服是黑色的，

另外两个学校校服都是红色。”“我和你是同一届高考的。据我所知，

安阳一中那届确实有人跳过楼，我还知道那个人姓操，成绩很好。”“这些都是真实的。

”“但是奇怪的是，你说他遭受校园霸凌，还因此跳楼，这我觉得不可信。

”丈夫歪头看着我：“哦？”我问他：“当时你所在的年级各个班加起来大概有多少人？

”“一千多人。”我笑了：“那就是了。”“安阳一中追求升学率几乎到疯魔的地步，

从你的讲述中也看得出来，克扣假期，按照排名选位置。在这样一个分数至上的学校，

一个能在一千多人的年级里考进前二十的人，那可是老师和校长的心尖尖，

同学中最耀眼的存在。”“这样的人也许会被孤立，但绝对不会被霸凌。”“退一万步说，

就算真被霸凌。以他的家境，他的成绩，但凡他说一句，

父母和老师都会冲在他前面将人收拾的。”“他没有理由忍耐，甚至要用死来摆脱。

”丈夫不再看我，目光移向窗外。外面，一只麻雀正在树影之下蹦跳。

丈夫捏起桌子上的牙齿，放在手心用大拇指玩弄。我继续问：“人如果是跳楼而死的，

他的脖子可能会摔断，但是没可能把牙齿也摔出来。”“而且”，我望着桌子上的牙齿，

“就算是摔出来也绝不会是那个样子的。”桌子上那颗牙齿，极其平静地躺在桌面上，

是完整的一颗，连牙根都在。那么完整的一颗牙，以我的生活经验来说，

只可能是拿着钳子从人嘴里拔出来的。问到这里，我住了嘴。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

如果你讲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你对那颗牙的态度是玩弄。而不是郑而重之收藏起来，

怕惹自己伤心呢？丈夫面对我的疑问，笑了，红润的嘴唇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说：“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也这么问过他。”我很奇怪，

皱起眉头来：“什么叫听到这个故事？这不是在你身上发生的事吗？”丈夫摇头：“不是哦，

这是一个罪犯讲给我听的。”4丈夫的第二次讲述。恐怖小说的精髓，

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出现不日常的东西。稳定秩序下的扭曲才让人害怕。秉承着这个理念，

我通过一些渠道，开始接触监狱里的罪犯。那个罪犯是以过失杀人的罪名进去的。很巧的是，

那个罪犯还是和我同一个学校的同学，甚至和我是同一届。当那个罪犯讲完这个故事时，

我问出了和你同样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我。要想让别人吐出真实回答，

那最好就说一个错误答案。你知道的，写小说的人想象力很丰富。所以根据他的讲述，

我开始编故事，试图还原真相。首先，第一个问题，好学生被霸凌的事情。我和你同样疑惑。

其实霸凌的人有很灵敏的嗅觉，他们能在一群人中嗅到弱者的味道，施加暴力与侮辱。

家境不好的、父母软弱的、丑的、笨的、成绩差的、性格懦弱、人缘不好的人，

很容易成为霸凌者玩弄的对象。因为霸凌这些人，付出的代价很低很低。

那么一个成绩优异、家境优渥、从描述中可以看出长得还不错的男生，

怎么会成为霸凌对象呢？哪怕他只有一个成绩优异，在高中这个阶段他也能称王称霸了。

霸凌他的代价太大了。我凝视面前脸上带着一道疤的罪犯，面带微笑：“而你就不一样了。

”“你成绩不好，因为牙齿难看尽量不笑，人也显得阴沉。你既然因为牙齿的缘故自卑，

我猜你一定和父母说过这件事，让他们带你去矫正牙齿。”“但是他们没有。

显然你家经济条件不好，父母出不起这笔钱。”“成绩差、长得丑、家里穷、人缘还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