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引着两人在前堂略显逼仄的空间里穿行。
他的脚步刻意放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身后那两道目光,一道清冷如月辉,一道阴戾如鬼火,实质般烙在他的背心,让他脊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竖,冷汗几乎要浸透那件粗布衣衫。
他不敢首接去往后堂,那里是他的禁脔,是他的“修炼舱”,是绝对不容有失的底线。
他只能在这前堂的棺材矩阵里周旋。
“二位尊客请看,”林枫在一口用料厚重、棺椁边缘雕刻着模糊云纹的深褐色棺材前停下,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祖传匠人傲气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两位不速之客的威压下,显得有些僵硬,如同糊了一层劣质的浆糊。
“这口‘沉云木棺’,选用百年沉云木心所制,木质紧密,气息沉凝。
据祖上手札记载,有安魂定魄之效,最是适合……嗯,适合心神不宁,或是需长久静养之人。”
他斟酌着用词,不敢首接提“修炼”,只往“安神静心”上靠。
同时,他悄悄调动起体内那缕昨夜刚刚壮大了不少的真气,极其隐晦地去感知这口沉云木棺。
果然,比起普通棺材,这口棺木周围萦绕的天地灵气,似乎要浓郁那么一丝丝,若非他亲身经历过黑色棺材的神异,又刻意去探查,几乎无法察觉。
这一发现让林枫心头微动。
难道这铺子里的棺材,多多少少都有些聚灵效果?
只是远不如后堂那口黑色棺材霸道?
那白衣女子目光落在沉云木棺上,清冷的眸子似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她并未靠近,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但林枫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空气中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
她在探查!
而另一侧的黑袍人,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枯瘦如鬼爪的手指隔空拂过棺盖,带起一丝几不可查的阴风。
“沉云木?
哼,不过是沾染了点地脉阴气的朽木罢了,聊胜于无。”
他的语气带着不屑,但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鬼火眸子,却闪烁了一下,显然也察觉到了那微弱的灵气异常。
林枫心中暗凛,知道这点小把戏瞒不过这两位,但他们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些棺材,确实不普通!
他不动声色,继续引着二人走向下一口。
这是一口通体暗红、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棺木,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
“这口‘赤血石棺’,”林枫介绍道,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相传掺入了一丝异兽‘赤炎犀’的角粉,阳气内蕴,对于抵御阴煞寒气,或有奇效。”
这一次,没等两人反应,他自己先微微皱眉,补充道:“不过祖训有言,此棺性烈,非体魄强健或功法特异者,不宜久近。”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这赤血石棺确实散发着一股燥热气息,假的是所谓的“祖训”,纯粹是他根据棺材特性现编的,目的是增加可信度,同时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
白衣女子闻言,目光在赤血石棺上停留了片刻,那清冷的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弃,随即移开。
她修炼的功法显然偏向清冷一路,对这种阳刚燥热之物天然不喜。
黑袍人却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猫,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弧度。
“赤血石?
有点意思……可惜,杂质太多,火毒暗藏,徒具其形。”
他评价得刻薄,但眼神中的兴趣却浓了几分。
林枫心中念头急转。
这两人,一个喜静,一个偏阴,喜好和需求似乎截然不同!
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点。
接着,他又介绍了另外几口棺材。
有纹路如龟甲、气息格外厚重的“玄龟甲棺”,有木质苍白、触手冰寒刺骨的“寒阴木棺”,还有一口小巧玲珑、散发着淡淡异香的“檀心神木棺”……他凭借着原主零星记忆和自己敏锐的感知,结合棺材的外形、质地、气息,半真半假地编造着功效,每一口都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这往生斋祖上不是做棺材的,而是研究各种属性修炼辅助器材的方士。
整个过程中,白衣女子始终沉默寡言,只是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眸子静静观察,偶尔在某口棺材前停留稍久。
而黑袍人则不时发出沙哑的点评,或贬低,或质疑,但始终紧紧跟着,不肯错过任何一口。
前堂的气氛诡异而压抑。
只有林枫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介绍着这些本该与死亡相伴的器物,而两位听众,一位如雪岭孤仙,一位如九幽魔魅,将这阴森的场景烘托得愈发离奇。
终于,将前堂所有看起来稍显“特殊”的棺材都介绍了一遍后,林枫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对着两人深深一揖:“二位尊客,小店传承数代,所积攒的、或许能入您二位法眼的特殊棺木,大致便是这些了。
功效之说,皆出自祖上手札,小的修为低微,实在无法验证真假,更不敢妄断哪一口更适合二位。
祖训森严,售卖生人己是破例,这选择之事……还需二位自行斟酌。”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同时再次强调“祖训”和“无法验证”,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话音落下,前堂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灰尘在从窗隙透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并未落在任何一口具体的棺材上,而是越过林枫的肩膀,再次投向那通往幽暗后堂的门口。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些,皆非最好。”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枫心脏猛地一缩。
几乎同时,那黑袍人也发出一串低沉沙哑的笑声,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不知何时己经贴近了林枫身侧丈许之地,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几乎要钻进林枫的毛孔。
“小掌柜,何必藏私呢?”
黑袍人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威胁,“这满屋棺椁,虽各有奇异,但气息混杂,灵光黯淡。
真正的‘源头’,那股精纯绵长、引动此地灵机循环的‘根’,可不在此处啊……”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所指的方向,赫然也是——后堂!
林枫的额头,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两座无形的大山夹在了中间,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所有的掩饰和搪塞,在这两位真正的强者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或许不清楚后堂那口黑色棺材的具体神异,但他们绝对感知到了,那才是整个往生斋灵气异常的核心源头!
怎么办?
强行阻拦?
那是找死!
首接暴露?
那更是自绝生路!
就在林枫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压力时,那白衣女子却忽然移开了看向后堂的目光,转而落在了林枫苍白的脸上。
她静静地看了他两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林枫和黑袍人都有些意外的举动。
她并未强行要求进入后堂,而是玉手轻抬,一枚物件从她素白的袖口中滑出,轻飘飘地落在了旁边积满灰尘的柜台上。
那是一枚令牌。
令牌通体呈温润的乳白色,似玉非玉,似木非木,上面雕刻着复杂的云纹,中央是一个古朴的“清”字。
令牌出现的瞬间,一股清灵、浩大、中正平和的气息便弥漫开来,悄然驱散了不少黑袍人带来的阴冷之感,连带着林枫心头的压抑都减轻了几分。
“清徽仙宗?”
黑袍人阴影下的目光骤然一凝,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忌惮,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周身那涌动的阴冷气息,都不自觉地收敛了些许。
清徽仙宗?
林枫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心头巨震。
原主的记忆碎片中,对这个名字有着深深的烙印!
那是雄踞东荒、乃至在整个青寰界都享有赫赫威名的顶级仙道宗门!
是无数修士向往的圣地!
难怪这女子气质如此超然,实力如此深不可测!
白衣女子并未理会黑袍人的反应,只是看着林枫,清冷道:“我需一处绝对静谧、能隔绝内外、助我平复‘道蚀’之地闭关三月。
你后堂之物,若有效,这枚‘清徽令’便是信物。
出关之日,我可允你一个不过分的要求,或助你达成一事。”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源自绝对实力和地位的承诺分量。
一个顶级仙宗核心人物的承诺,其价值,根本无法用灵石来衡量!
林枫呼吸一窒,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这诱惑,太大了!
然而,还没等他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仙缘”,旁边的黑袍人便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
“桀桀桀……清徽仙宗,好大的名头!
‘道蚀’?
看来仙子伤得不轻啊!”
黑袍人语带讥讽,但眼神中的忌惮却更深了。
他显然知道“道蚀”意味着什么,那是高阶修士道基受损、法力反噬的可怕状态。
他话锋一转,也看向林枫,阴影下的目光充满了压迫感:“小掌柜,仙道承诺,虚无缥缈,画饼充饥罢了!
我‘幽冥殿’行事,向来首接!”
他袍袖一抖,一道乌光射出,“咚”一声闷响,砸在柜台之上,就在那枚清徽令旁边。
那是一个黑色的布袋,非布非皮,表面流淌着暗沉的光泽,隐隐有凄厉的魂影在上面闪烁、哀嚎。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精纯的阴煞之气瞬间扩散开来,甚至压过了清徽令带来的清灵之气。
“此乃‘百魂囊’,内蕴百道筑基期生魂炼化的精纯魂煞!”
黑袍人声音带着蛊惑,“你若应允,此物先行奉上,助你修炼魔功,事半功倍!
待我确认那后堂之物对我宗门秘法确有助益,更有厚报!
我幽冥殿的‘厚报’,保证让你这等低阶修士,一步登天!”
百魂囊!
筑基期生魂!
幽冥殿!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在林枫脑海中炸响。
幽冥殿,是与清徽仙宗齐名(或者说齐恶)的魔道巨擘!
行事狠辣诡谲,视人命如草芥!
这百魂囊,分明是屠戮了上百筑基修士才能炼制的邪恶法器!
仙缘与魔赏,就这么***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枚代表着正道巅峰、承诺未来的令牌。
一个充斥着血腥杀戮、立竿见影的魔道法器。
选择哪一个?
林枫站在柜台后,看着并排放在灰尘中的两件物品,一枚圣洁,一个邪恶,它们散发出的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这小小的棺材铺前堂激烈碰撞、交织,仿佛是他此刻内心挣扎的写照。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发痛,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答应清徽仙宗,或许能得一个光明正大的靠山和未来,但必然彻底得罪幽冥殿,而且那白衣女子的“道蚀”听起来就极其麻烦,后堂棺材是否能真的帮到她还是未知数。
答应幽冥殿,立刻就能获得强大的修炼资源,但无疑是饮鸩止渴,与虎谋皮,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下场绝对凄惨无比。
这两条路,似乎都是万丈深渊!
店铺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白衣女子静立如莲,等待着他的回应。
黑袍人阴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期待的弧度。
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聚到了林枫这个刚刚穿越而来、修为低微的棺材铺掌柜身上。
他的目光,在那清徽令和百魂囊之间来回扫视,额角的冷汗,终于汇聚成滴,顺着脸颊滑落,“啪嗒”一声,轻轻砸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
而这细微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往生斋的命运,他林枫的命运,似乎就在这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