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的秋深了。
天空是那种浸了水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摁进土里。
寒风像一把钝刀子,贴着地皮刮过来,卷起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瘫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街道两旁,是那些庞大、沉默的苏联式厂房建筑,红砖墙体上爬满了暗褐色的锈迹,如同巨人身上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些曾经象征着工业力量、吞吐过钢铁洪流的烟囱,如今大多寂然无声,只余下几根还在象征性地吐着稀薄的白气,像是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
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在寒风中裹紧了旧棉袄、蜷缩着身体的疲惫巨人。
陈卫东的出租车,就是这巨人血管里一滴流动的、近乎凝固的血。
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关节有些发白。
车内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香薰和旧皮革混合的味道,收音机里,本地新闻台的女播音员正用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语调播报着:“……关于北府机械厂混合所有制改革的方案己进入关键阶段,此举将为我市传统工业转型升级注入新的活力……”他伸出手,啪嗒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世界瞬间清静了,只剩下引擎沉闷的呜咽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那“混改”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早己波澜不惊的心湖,连点像样的涟漪都泛不起。
活力?
他只知道,他父亲那辈人赖以活命、也为之付出了一生的“活力”,正在被这轻飘飘的词语一点点抽干。
车子驶过市中心广场。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本地网红“北府大漂亮”苏小棠正巧笑嫣然,她穿着光鲜亮丽的时装,背景是经过精心打磨、充满“高级感”的都市布景,推销着一款据说能让人“由内而外散发自信”的保健品。
屏幕的光芒在灰蒙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块强行嵌入破旧画布的艳丽补丁。
光鲜是屏幕里的,破败是屏幕外的。
陈卫东瞥了一眼,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完成的嘲讽。
他的车速放缓,目光扫过街边。
几个穿着臃肿棉服的中年男人蹲在背风的墙角,脚边放着写有“水电”、“木瓦”字样的小牌子,眼神空洞地望着车流,他们在等一份不知道会不会来的零活。
穿着西装、步履匆匆的上班族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焦虑,仿佛身后有无形的鞭子在抽打。
街边小店的门脸上,贴着“出租”、“转让”的告示,比秋天的落叶还要密集。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停滞感笼罩着这座城市。
它曾经轰鸣咆哮,如今却像一头耗尽气力的衰老巨兽,在寒冷的季节里,只能匍匐喘息。
希望像是被这北风给刮走了,只剩下具体而微的生计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包括他陈卫东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车窗内壁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消失。
未来?
他很少想这个词。
对他而言,未来就是下一个路口,下一个乘客,以及今天跑完车后,能不能把份子钱挣出来,能不能凑齐下个月儿子陈默的生活费。
方向盘在他手里,他却感觉不到方向,只是被动地在这座庞大而迷茫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漂流。
一个移动的、密闭的、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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