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闷热、带着腐烂海藻和劣质燃油气味的空气，沉重地压在佐佐木雄二的胸口。
他站在“长门丸”运输舰剧烈摇晃的甲板上，左手下意识地隔着崭新的热带军服，按在左肩胛骨下方。
那里，被上海滩雨夜子弹撕裂的肌肉和骨骼，在湿热海风的撩拨下，正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熟悉的钝痛。
每一次舰船随着南海的涌浪起伏颠簸，这钝痛便化作尖锐的钢针，狠狠刺穿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虹口码头的血腥与失去。
军医的诊断冰冷地回响在耳边：“……锁骨下神经丛永久性损伤……左臂力量与灵活性受限……不再适合一线作战部队……” 这判决，几乎等同于将他钉在了帝国战争机器的耻辱柱上。
一个无法完美挥舞军刀的军官？
一个连步枪据枪都会因疼痛而颤抖的军人？
在上海那场失败的交易中失去山田，几乎赔上性命，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纸近乎废黜的文书？
他凝视着船舷外无边无际的、在正午烈阳下闪烁着刺眼银光的蔚蓝海水。
几个同样穿着新发的卡其色热带军服、戴着难看遮阳帽的新兵，正趴在栏杆上，对着大海呕吐，脸色蜡黄。
佐佐木的眼神掠过他们，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离开上海前那场冰冷的“审查”，那些特高课军官闪烁其词却又暗含警告的“询问”，最终被一纸调令草草打发。
不是军事法庭，不是雪藏，而是将他这颗“不稳定因素”，像处理一件废旧军械般，远远地丢向了帝国在南方新攫取的、正陷入血腥泥潭的战场——菲律宾。
目的地：巴丹半岛前线。
部队：赫赫有名的……大阪第4师团。
“嘿，少佐！
看那边！
那就是吕宋岛吧？”
一个带着浓重大阪腔的、略显轻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佐佐木缓缓侧过头。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身材矮壮、剃着标准板寸的军曹，名叫渡边一郎。
他脸上没有新兵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松弛感，正指着海天交界处一片模糊的、深绿色的海岸线轮廓。
“嗯。”
佐佐木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
渡边是他在运输舰上认识的少数几个大阪兵之一。
与那些沉默寡言、眼神凶狠的关东老兵不同，这些大阪兵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厮杀毫无紧张感，反而更热衷于讨论马尼拉的黑市行情、美军罐头里牛肉的分量，以及如何把“多余”的军需品换成更实惠的东西。
“听说巴丹那边快结束了？
美国佬饿得连皮带都啃光了？”
渡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打探商机般的好奇，“师团里都在传，上面准备接收大批战俘……那可都是劳力啊！
修工事，挖矿，开荒……嘿嘿，油水大着呢！”
佐佐木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油水？
他瞥了一眼渡边那张因热带阳光而泛着油光的脸。
这就是大阪第4师团？
被帝国陆军私下讥讽为“商贩师团”的部队？
他们的脑子里，似乎永远装着算盘珠子。
“战俘营的管理……是宪兵队的事。”
佐佐木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他不想和这些“商人”士兵有过多牵扯。
“宪兵队？”
渡边嗤笑一声，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那帮戴白手套的废物，除了会抽鞭子还会什么？
真要把几万饿得半死的美国佬管起来，让他们干活儿，还得靠我们！
靠脑子！”
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师团里的大佬们都明白，光靠蛮力不行，得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干活儿！
这里面，门道可多了！”
心甘情愿？
佐佐木心中冷笑。
饥饿、疾病、鞭子和刺刀，才是战俘营永恒的法则。
大阪人的“门道”？
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生意经罢了。
他不再理会渡边，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越来越近、绿得发黑的陆地轮廓。
巴丹。
这个名字在情报简报里，意味着丛林、酷热、疟疾以及美军和菲律宾军队依托坚固工事进行的、超乎想象的顽强抵抗。
第14军司令官本间雅晴中将的部队，包括以勇猛著称的第16师团（京都师团），都在那片半岛的泥泞和丛林中流尽了血，进展迟缓。
如今，把以“精明”著称的大阪师团调上去，是破釜沉舟，还是……另有所图？
舰艇的引擎声变得沉闷，航速明显降低。
前方出现了一座被炸得满目疮痍的港口，残破的吊臂歪斜着指向天空，码头上堆积着焦黑的废墟和燃烧未尽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尸臭和热带植物腐烂的混合气息——马尼拉湾，奥隆阿波港。
这里距离巴丹前线更近，是日军进攻的重要跳板。
“全体注意！
准备登陆！
携带好个人装备！”
军官的嘶吼声在甲板上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佐佐木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挺首了腰背。
左肩的剧痛被强行压下，脸上恢复了军人惯有的冷硬面具。
他拎起自己简单的行李——里面除了军服，只有那枚贴身藏着的、触手冰凉的盘龙衔钱令铜钱，以及一本《标准美式英语会话速成手册》——这是他在海军医院养伤时，用最后一点积蓄从一个落魄的菲律宾小贩手里换来的。
当时只是一时兴起，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混乱的登陆开始了。
士兵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摇晃的登陆艇里，在浑浊的海浪中冲向布满碎石和扭曲金属的滩头。
佐佐木踏上菲律宾的土地，脚下是滚烫的沙砾和尚未清理干净的弹片。
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蒸干了身上最后一丝来自海洋的湿气，汗水立刻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
他被分配到第4师团辎重联队下属的一个兵站管理单位，地点就在奥隆阿波港外围一片刚清理出来的椰林里。
他的新职务是“兵站后勤参谋辅佐”，一个听起来重要、实则被架空的闲职。
显然，师团高层对这位来自上海、带着“审查”记录和“伤病”标签的少佐，充满了不信任和戒备。
兵站的条件极其简陋。
几顶巨大的帆布帐篷充当仓库和办公室，西周用带刺的铁丝网草草围起。
帐篷里闷热如同蒸笼，空气中充斥着汗臭、霉味、消毒水味和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散发出的混合气味——成箱的硬饼干（征粮不足，主食配给）、罐头（大多是难以下咽的鲸鱼肉或沙丁鱼）、药品（以奎宁和磺胺为主，数量有限）、军服、胶鞋……以及大量缴获的、堆积如山的各类美式装备：M1钢盔、卡宾枪、军靴、水壶、甚至还有成箱的没开封的午餐肉罐头（SPAM）和巧克力棒（D Ration）。
佐佐木被带进一间充当临时办公室的帐篷。
一个身材臃肿、军装扣子勉强系上的少佐，正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后，拿着扇子有气无力地扇着。
他叫田中弘，是兵站的实际负责人。
看到佐佐木进来，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佐佐木肩章和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佐佐木少佐？
嗯，文件我看过了。”
田中少佐的声音拖沓，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与渡边类似，但更显油腻，“你的情况……特殊。
师团本部交代了，让你先熟悉熟悉环境。
具体工作嘛……” 他挥了挥肥厚的手掌，指向帐篷外堆积如山的物资，“……帮着清点登记入库吧。
前线催得紧，人手不够，辛苦你了。”
语气敷衍，明显是将他当成了可有可无的苦力。
佐佐木面无表情地行了个军礼：“哈依。
明白了。”
他早己习惯了这种冷遇。
在等级森严、崇拜武勇的日军内部，一个因伤失去部分战斗力的军官，地位甚至不如一条健康的军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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