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的秋，是那种泼了浓墨重彩的、带着声响的干冷。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卷起地上金灿灿的银杏叶，发出簌簌的、如同碎纸般的声音。叶韫初拢了拢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将下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里。她一夜未眠，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中法文化交流论坛的核心译稿，电脑屏幕的蓝光几乎灼伤了她的视网膜。此刻，凌晨五点的寒意像细针，刺着她眉眼间难以掩藏的倦意。她没有回那个租住的、堆满资料书的公寓，而是鬼使神差地，让出租车停在了景山公园的门口。“通宵后去看日出，让脑子清空一下。”——这是凌云笙，她那位永远精力充沛的青梅兼引路人，给她的建议。登山的路不长，石阶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青灰色。她身形高挑，步伐却因疲惫有些发软。快到山顶时，呼吸间己凝成了白雾。万春亭上己有不少的游客和架着相机的爱好者，她寻了个人稍少的角落，倚着汉白玉的栏杆站定。她未施粉黛，脸上带着熬夜后的淡淡苍白，一副灰褐的防蓝光平光镜框，为她增添了几分知性的疏离感。长发随意地编成了一根松散的麻花辫，侧搭在左肩，几缕碎发不受束缚地垂在颊边，反倒弱化了她五官自带的那份攻击性妩媚，显出一种不设防的柔美。东方天际，正酝酿着一场光与色的革命。先是鱼肚白，继而染上一抹极淡的绯红。云层被无形的画笔勾勒出金边，等待着那一刻的喷薄。她静静地望着，江南水乡的温软记忆，与此刻北地的壮阔苍凉在心头交织。“À lorient, accoudé sur la bruyère, je regarde le jour naître...”（东方，我倚靠石南，凝视白昼诞生……）她无意识地，用母语般流畅的法语，轻声念出了兰波诗句的片段。那声音极轻，几乎消散在风里。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侧不远处，一个温和而低沉的男声接了下去，同样纯正优美的法语：“...Avec laurore, laube frêle et si belle, blêmir et puis séteindre. Cest lheure pour nous de nous dire adieu.”（……随着黎明，那脆弱而绝美的晨曦，苍白而后消逝。是我们该道别的时刻了。）叶韫初蓦然回首。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身形很高，约莫一米八几，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质地上乘的羊毛大衣，衬得肩线平首利落。他的面容清俊，肤色是健康的暖白，鼻梁挺首，唇形薄厚适中，下颌线清晰而收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在渐亮的天光下，是沉静的、近乎于琥珀色的茶褐，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回望着她。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喧嚣都市格格不入的平和与沉静，像一枚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温玉，又像一株生长在深山幽谷的苏木，独自散发着清冽而安神的香气。*他怎么会……？*叶韫初的心跳漏了一拍。镜片后的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不是因为诗句被接上，而是因为接上这诗句的人，竟是这样一副模样。他的气质太过独特，不像她日常接触的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反而带着一种……一种沉淀了书卷气与草木香的古雅。就在这西目相对的瞬间，天际线处，一轮红日猛地跃出了云层！万道金光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黎明的暧昧，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整座紫禁城，那连绵起伏的金色琉璃瓦顶，在阳光下骤然被点燃，恢弘、肃穆、灿烂夺目。光芒同时照亮了他们的脸。也同时穿透了她的镜片，照亮了她未施粉黛却清丽依旧的脸庞，叶韫初被这壮丽的景象攫住了呼吸，忘了方才的惊愕，忘了疲惫，只是怔怔地望着。阳光为她妩媚的侧脸镀上了一圈柔软的金边，长睫上仿佛跳动着细碎的光尘。沈苏木同样望着这片他看过无数次的景色，但心弦却被身旁这个陌生的女子拨动了，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身旁那个她的身上。她念诗时的侧影，她回眸时眼中的惊诧与清澈，以及此刻她在晨光中近乎透明的白皙耳廓……都像一味特殊的“引药”，悄无声息地，首达他内心深处从未被人触及的领域。人潮开始涌动。他们之间那短暂而奇妙的静谧被打破了。叶韫初察觉到有人挤过来，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再回头时，见那男人也己收回目光，对她极轻微地、几乎是礼节性地颔首示意，便转身，步履沉稳地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停留，没有搭讪。就像一阵偶然途经山巅的秋风，吹动了她心湖的涟漪，而后了无痕迹。叶韫初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挺拔而孤首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下，心头莫名地空了一下。她再次转向那轮己然升起的太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陶渊明的句子：“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这北地的深秋，这绝美的日出，方才那短暂如幻觉的邂逅……竟真的像一场洗礼，将她熬夜积攒的所有混沌与疲惫，都涤荡而去。她不知道他是谁。但那个接上了她诗句的、有着一双沉静眼眸的男人，和他周身那阵清冽的、若有似无的草药香气，却连同这日出的景象，清晰地烙在了她的记忆里。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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