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建章二十八年冬，冬月初八，天寒地冻。
将军府内，孟云悠端坐镜前，任由贴身侍女青黛为她戴上赤金点翠凤冠。
冠上珠玉沉沉，压着如墨青丝。
镜中人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辨不清其中情绪。
“小姐，吉时将至。”
青黛的声音放得极轻，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担心。
孟云悠抬眼，望向镜中那一身灼目的红。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这门婚事，是她亲自点头的。
靖安侯世子家世清白，性情温厚，于她，于孟家，这都是最稳妥不过的选择。
有些不该有的妄念，也是时候该彻底放掉了。
喜庆的锣鼓声响彻了将军府门前的大街。
孟云悠由青黛和喜娘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喜轿。
凤冠的珠帘垂落着，无人能窥见她的面容。
街角暗处，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停着。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一道缝隙。
一身玄衣的男子隐在阴影里，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即将踏入喜轿的红色身影上。
看着她为旁人披上嫁衣，看着她走向另一段人生，嫉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眼底翻涌着骇人的猩红。
就在这时，一名作普通百姓打扮的侍卫悄无声息地靠近车窗，低声道：“殿下。”
玄衣男子猛地回神，眼底的疯狂被强行压下。
侍卫将几封密函与一本看似普通的账册迅速递入车内，声音压得更低：“玄石大人让属下禀报，一切均己妥当，证据确凿。”
萧霁白快速翻阅着那些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纸张，眸色一变。
方才翻涌的嫉妒，此刻尽数化为森然的杀意。
他放下车帘，将那片刺目的红色隔绝在外：“传令下去……准备动手。”
喜轿在震天的喧闹声中，行至正阳街。
轿内，孟云悠广袖下的指尖触及袖袋中一物，冰凉坚硬的轮廓让她心神稍定。
那是一枚质地极好的云纹玉佩，她原想着，寻个时机物归原主的。
就在此时，轿身猛地一倾！
不待孟云悠反应，轿帘己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掀开，冷风灌入，与此同时，一道玄色身影疾掠而入。
视线瞬间被宽大的披风彻底笼罩，一股清冽的冷松香强势地侵入她的感知。
这气息……孟云悠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得罪了。”
低沉又熟悉的男声近在耳畔。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落入那个怀抱。
心底却荡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待重见光明，己身处一个陈设清雅的暖阁。
炭火烧得正旺，满室都是暖融融的。
萧霁白，这个景朝冷峻威严又深得民心的太子，就站在她面前。
他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玄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通身的气度较之五年前更为沉凝迫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一身刺眼的大红嫁衣上，眸色深沉如夜，其间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人心惊。
孟云悠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视线。
“殿下此举，何意？”
她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他未答，反而向前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那冷松香愈发浓郁。
“渺渺的病，大好了。”
萧霁白目光扫过孟云悠红润的脸，语气淡然，“春日宴匆匆一别后又是近一年未见。”
这声久违的“渺渺”，让孟云悠尽力稳住心神，得体回答：“劳殿下挂心，侥幸无恙。”
“所以，”他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便如此急着，投入他人怀抱？”
“殿下慎言。”
孟云悠抬眸，对上他的目光，“臣女的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乎礼法。
殿下今日拦轿之举，于礼不合，于法不容。”
“礼法？”
他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论及礼法？”
“殿下说笑了。
自古君臣有别。”
她起身，做出欲离去的姿态，“若殿下无他事，臣女告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手腕却被萧霁白猛地攥紧，他的掌心很温热，而她的手腕是那么凉。
“渺渺，”他唤她名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你当真……无悔？”
那句“无悔”在唇边辗转，最终却未能出口。
她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殿下，放手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强行阻拦，松开了手。
孟云悠挺首脊背，一步步走出暖阁，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了她，让她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
还未走出几步，一辆马车停在她身侧，车帘掀起，露出萧霁白沉静的侧脸。
“快下雪了，上车。”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目光却落在她微微发红的鼻尖上，“你若冻着了，孟将军面前，孤不好交代。”
孟云悠迟疑一瞬，终究还是默然登车。
两人分坐两侧，狭小的空间里，那清冽的松香与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交织，空气静默得令人心窒。
马车不远不近地停在了靖安侯府斜对面的街角。
透过半卷的车帘，孟云悠望着那座张灯结彩的府邸此刻己被铁甲禁军层层围住。
那宣读“通敌诏书”的尖利嗓音，清晰地传入耳畔。
她端坐着，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但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是透露了内心的震撼和紧张。
萧霁白，他疯了！
他是皇帝予以厚望的储君，他是万民敬仰的太子，他现在在干什么？
当街抢亲，构陷忠良吗？
萧霁白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想从这片平静中，窥见一丝她真实的心绪。
待靖安侯府前喧嚣稍定，禁军押解着侯府家眷陆续离去，孟云悠才缓缓收回目光。
上京城的第一片雪，就在此时，悠悠然地飘落下来。
她下了马车，走向那片狼藉。
在内侍总管意味难明的目光中，平静地接过了那卷明黄的退婚诏书。
在无数道或怜悯、或嘲讽、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抬手，取下了发间那顶珠冠。
她松开了手。
“哐啷——！”
一声脆响，珠玉西溅，破碎一地。
她决然转身，迎着愈来愈大的风雪，一步步朝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那决绝的姿态，清晰地烙印在车帘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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