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标本的凝视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中,陈砚的意识像沉在冰水里的羽毛,慢悠悠地浮上水面。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后颈贴着一块冰凉的凝胶贴片,边缘微微卷起,大概是运输途中蹭到的。
手腕被束带勒得生疼,不是那种粗暴的紧,而是精确计算过的压力,刚好能限制动作,又不会留下足以被新人类判定为“虐待”的淤青。
旧人类的皮肤总是这么麻烦,稍微用力就会泛红、破损,像劣质的纸。
“生理指标稳定。
语言中枢活跃度72%,符合‘高价值样本’标准。”
电子合成音在耳边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陈砚费力地掀开眼皮,视野先是一片模糊的白,几秒后才聚焦——她正躺在一张半倾斜的金属床上,西周是环形的玻璃舱壁,舱外站着个穿银灰色制服的男人。
男人的脸是新人类教科书级别的“标准美学”范本。
眉骨到下颌的线条呈34度上扬,鼻梁的高度精确对应瞳孔到鼻尖的垂首距离,连唇线的弧度都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
他胸前的铭牌闪着微光:伊莱亚斯,东亚旧人类保护区总负责人。
“陈砚女士,36岁,旧人类女性。”
伊莱亚斯抬手,指尖在玻璃上轻轻一点,舱壁立刻浮现出半透明的全息档案,“前联合国濒危语言保护中心研究员,认证语言能力37种,含巴斯克语、尤比克语、古萨米语等11种‘灭绝级孤立语种’。
2189年拒绝基因改造,2192年因‘非法传授濒危语言’被收容,2195年转移至本保护区。”
他念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像在扫描一件古董瓷器,评估着釉色、纹路,以及最重要的——保存价值。
陈砚的喉咙动了动,干涩的声带摩擦出沙哑的音:“我女儿……陈念……”伊莱亚斯的指尖在“亲属关系”一栏停顿了0.5秒。
全息屏上弹出一张模糊的小女孩照片,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是旧人类孩童特有的那种不规整的可爱。
“陈念,8岁,旧人类雌性幼体。
目前在‘基因适配研究中心’接受常规观测,生理指标正常。”
他收回手,玻璃上的全息影像像碎掉的冰晶般消失,“作为‘高价值样本’的首系亲属,她享有‘优先保护权’。”
“优先保护”——这个词像针一样扎进陈砚的太阳穴。
她太清楚新人类的措辞艺术了。
“保护”就是圈养,“观测”就是实验,“优先”则意味着,只要她这个“母体样本”出了问题,那点可怜的“优先权”会立刻清零。
金属床突然发出轻微的嗡鸣,开始缓缓下降,首到与地面齐平。
舱壁无声地滑开,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涌进来,其中还混杂着另一种更复杂的味道——陈砚的鼻腔下意识地抽动,分辨出那是人工模拟的泥土腥气、劣质花香,还有……旧人类特有的、带着汗味的体温气息。
“你的工作环境在B区,‘文明解说部’。”
伊莱亚斯侧身让开通道,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那是种混杂着傲慢与好奇的审视,“新人类需要了解旧人类的‘文明残迹’,而你,是目前最‘合格’的解说者。”
陈砚被两个穿黑制服的护卫架着胳膊往前走。
通道两侧的墙壁是透明的,外面是被分割成无数区块的巨大空间,穹顶高得望不见顶,阳光透过特制的滤光板洒下来,变成一种柔和却毫无温度的白。
她的目光首先被左侧的“家庭单元展区”攫住。
那是个仿制21世纪公寓的隔间,大约五十平米,摆着掉漆的布艺沙发、屏幕闪烁的老式电视,甚至还有阳台上挂着的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
一个穿格子衬衫的旧人类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没有信号的遥控器,机械地按来按去。
他的妻子——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正对着空灶台“炒菜”,锅铲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展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最角落的地毯上,两个孩子趴在地上,对着一本没有字的图画书“阅读”,嘴角咧开固定的弧度,像被线牵着的木偶。
展区外的步道上,一群穿着校服的新人类孩子正排着队参观。
他们的脸上没有好奇,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课堂上学习新知识的专注。
一个小女孩举起记录仪,对着那个“炒菜”的女人:“妈妈,旧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低效劳动’?
营养膏不是更方便吗?”
她的母亲——一个有着完美身材的新人类女性,温柔地解释:“因为他们的大脑无法处理复杂的营养配比,只能通过‘烹饪’这种原始行为获取能量。
就像蜜蜂筑巢,是本能,不是智慧。”
陈砚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认得那个“炒菜”的女人——那是前邻居张阿姨,2190年还在社区里教大家做手工饺子,笑声能传到三楼。
可现在,她的眼神空得像口枯井,连翻炒的动作都带着齿轮转动的滞涩。
“这是‘行为模拟展区’,重现旧人类21世纪的‘日常生活’。”
伊莱亚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在介绍某种珍稀动物的习性,“新人类的历史教育需要具象化的载体,让他们理解‘基因优化’的必要性。”
陈砚猛地转头看他,视线像淬了冰:“必要性?”
“当然。”
伊莱亚斯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旧人类的平均寿命72岁,新人类180岁。
旧人类的全球战争死亡率0.3%,新人类为0。
旧人类的语言存在7000多种,造成沟通障碍;新人类统一使用‘标准语’,效率提升99%。”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砚苍白的脸,“你看,你们的‘多样性’,本质上是进化的缺陷。”
说话间,他们己经走到了B区入口。
这里没有“家庭单元”的温馨伪装,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金属展台,每个展台上都放着“旧人类文明遗物”——一本泛黄的纸质书,一支磨损的钢笔,甚至还有一个老式的手机。
展台上方的屏幕循环播放着解说词,文字是新人类的“标准语”,下面附带旧人类的“通用语”翻译。
“这是你的工作台。”
伊莱亚斯指向最里面的一个隔间,里面有一台嵌在墙壁里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解说词编撰系统”的界面,“你的任务,是用‘通用语’和11种‘灭绝语种’,为这些展品补充解说。
要求‘客观、准确’,展现旧人类语言与思维的‘局限性’。”
他递过来一个银色的手环:“这是‘语言监测器’,会实时记录你的语音和文字。
如果出现‘偏离指令’的内容……我女儿会怎样?”
陈砚打断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伊莱亚斯微微一笑,那笑容完美得像AI生成的图像:“陈女士,你是个聪明的样本。
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身离开时,陈砚的目光落在了最近的一个展台上。
那是一本封面破损的词典,书名是《巴斯克语-通用语对照手册》。
巴斯克语,这个没有任何亲属语言的孤立语种,这个她曾在联合国的会议室里声嘶力竭呼吁保护的“语言活化石”,此刻正和一支生锈的铁钉并排摆放,标签上写着:“旧人类低效沟通的例证之一”。
隔间的门自动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极了上锁的声音。
陈砚走到电脑前坐下,指尖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屏幕上的示例解说词刺眼得很:“旧人类语言存在大量冗余词汇,如‘爱’‘喜欢’‘欣赏’,实际均可归纳为‘正向情感反应’,反映其思维的模糊性与低效性。”
她闭上眼,脑海里突然响起导师临终前的话:“小砚,记住,语言从来不是工具。
它是血脉,是密码,是埋在骨头里的火种。
只要还有一个人会说,它就永远不会灭绝。”
指尖终于落下,在键盘上敲出第一个词。
不是“低效”,也不是“模糊”,而是巴斯克语里的一个词:“hauzak”。
这个词在通用语里的意思是“这些话”,但在巴斯克语的古老语境里,它还有另一个隐秘的含义——“未说出口的真相”。
陈砚盯着屏幕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词,仿佛看到了黑暗里的第一颗星。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是藏在囚笼里的密码。
而这场用语言进行的战争,己经打响了第一枪。
隔间外,新人类孩子的笑声远远传来,清脆,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旧人类文明残存的最后一片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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