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办公室的灯光冷冷地照在周墨池脸上，把他的皮肤映得比他的心情还灰。
他的办公桌紧靠着窗台，外面是首都东区的灰色天幕，一辆装甲车正慢吞吞地驶过，像为公务员的午休专门表演迟钝。
桌上文件堆叠如山，之间夹着一只半空的咖啡杯和一张疑似掉落的地下广播传单，上头赫然印着阿琛的讽刺诗：“伟大的电风扇，转得比体制还快。”
一位上司刚经过他的座位，脚步急促，像刚被审查办公室的调令踩了尾巴。
周墨池侧耳听那人和隔壁办公室的科员低声交谈，词句里满是难以言喻的无力和防备：“新指令下来，把上个月的数据再改一版，反正没人查得出来。”
周墨池没等来回应，等来的只有自嘲。
过去一年，他能把体制荒谬的每一个指令背下来，就像小学生背诵国歌第二节，只不过歌词变成了：“今天禁止批评明天允许撒谎，后天大家表演无知。”
他随手把一张报表递给下桌的同事老唐，嘴角勾出一抹玩世不恭：“唐哥，你看，咱们本月指标完成率高达一百零八，领导要是还不升职，那就是数学也怕权力。”
老唐本来在看着自己的袖口发呆，被逗得咳了一声。
“我要是能升职，先把办公室的卓越精神风暴奖杯砸了，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下个月的麻烦。”
办公室没人在意他们的小声玩笑。
玻璃分隔出一片片孤立空间，每个空间里都住着一颗思考如何自保的脑袋。
周墨池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日常的工作报告里全是空洞词汇：“落实、贯彻、统一思想、坚决配合。”
他随手批注了两句：“统一精神，分散责任。”
旁边的打印机突然卡纸，发出一阵被压抑的哀号。
小魏伸头出来求救：“周哥，这玩意儿又反革命了，还是您来镇压镇压吧。”
周墨池叹口气，一边起身，一边顺口道：“体制里的机器连罢工都带表演性，真想给它颁个最佳努力奖。”
他拉开打印机，抽出皱巴巴的一张纸，上头正是领导最新讲话，主旨分明：“战火时期，全体公务员要坚定信仰，勇敢迎接岗位挑战。”
“挑战是我们最大的岗位。”
小魏接过纸，眨眨眼，表情像刚喝完一口掉了奶皮的茶。
“你信仰什么？”
周墨池问。
“我信仰五点钟下班，”小魏认真答道，“还有暖气。”
办公室里一阵低低的嘻笑，像墙角的老鼠打架，没人敢让声音太过分明。
刚才那位领导又从门口晃过，余光扫了他们一下，顺手把一份报表丢在桌上。
“今晚加班，新的考核标准，西页总结。”
门合上那一刻，整个房间一边死寂，一边荡漾出无数冷笑。
老唐耸耸肩，悄悄用脚把那份报表踢去边角。
“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又多了点燃烧自尊的机会？”
老唐低声道。
“还不如庆祝阿琛的地下广播没被抓停，”周墨池边操作电脑边反击，“至少下班路上还能听听他嘲笑咱们的部门。”
“阿琛的诗昨晚真绝，”小魏插嘴，“‘办公室是体制的鱼缸，领导是养水草的暴君。
’我妈问我哪儿学的，我说跟你们学坏了。”
他们短暂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裹着油腻数据和空洞口号，在文件夹间流淌，像为自己举行的一场战斗前的祝酒仪式。
时间指向傍晚，外面炮火声渐近，仿佛在办公室外面的世界正酝酿着新的荒谬。
周墨池起身去倒咖啡，走过门口那句标语：“为联邦，为和平。”
他向标语敬了个假军礼。
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早晨的新闻稿：赵三毛依旧在前线写笑话般的报道，伊莲娜在医疗营遭遇了新的伤亡，却笑称“今天麻醉药没被盗，算一大喜。”
乱世的每一步都像踩着香蕉皮，只不过没人摔倒，因为大家习惯了头晕。
他端着咖啡返回座位，顺手在电脑上打开地下广播频道。
阿琛的声音低沉而调侃：“各位失眠的朋友，今天我们读给体制听一首安魂曲——‘加班到天亮，但革命要偷偷笑’，愿每一份报表都能成为自由的墓志铭。”
办公室内裂开一条微光的缝隙。
周墨池望向窗外，装甲车己经消失，街道上的黑影在落日下拉长。
他用指尖弹了弹键盘，输入一段看似正常的文字，末尾却藏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讽刺短句：“本日工作总结：顺利完成各项自嘲任务，体制未能压抑住人类幽默，但成功压住了楼道的暖气。”
电脑屏幕上的游标闪烁，仿佛在为一场未尽的抗议鼓掌。
屋内电话骤然响起，是内线的例行检查。
周墨池按下接听键，声音平淡：“三组，请指示。”
电话那头是检查办的督导员，声音像一锅没搅匀的浓汤：“本周你们组的思想汇报还没交吧？
记得写点‘坚持革命原则’和‘团结进步’的话，别写那些个——”周墨池插话，语气里带着不咸不淡的凉意：“我们己经统一了思想，正努力协商怎么进步。”
电话里顿了一下，传来一声怪异的咳嗽：“你们懂就好，注意点，别太活跃了。”
挂掉电话，办公室短暂安静。
老唐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望向周墨池：“你要是真的懂这些荒谬，能不能写一篇‘体制美学赏析’？”
“我可以写，但我怕领导会以为我在嘲讽他头上的假发。”
周墨池低声笑着，眼里却是难得的警觉。
窗外的光线彻底暗下，夜色把权力大楼涂抹得更加冷漠。
文件堆、报表和一串无意义的汇报词，在键盘下变成了他表达抗议的小动作。
他取出抽屉里的那张阿琛传单，抚了抚皱褶。
诗歌最后一句写道：“幽默不会扭转炮火，但能让火光下的人笑着醒来。”
周墨池将这句抄在自己的思想汇报头行，打算今晚交上去。
他望向办公室每一个同事的脸，每一个都戴着透明的面具，面具背后，是一颗尚存自嘲的灵魂。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听见组内有人调笑：“今晚加班，体制荒谬不眠，咱们却能偷偷留一句活人的话。”
窗户外，远方爆炸光点点缀夜空。
办公室里灯光未灭，周墨池的嘴角还挂着冷冷的笑。
在彻底沉静的空气里，他的键盘声清晰可闻，如同楼下广播的诗句压低音量，与权力机器作着微妙的对抗。
这一晚，他决定在下一份汇报里，多藏两句讽刺，而某个荒谬的夜晚也许终于会被人类的笑声刺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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