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赵洛阳赶到安瑞三中时，校门口的梧桐树正被秋风扯得哗哗响。
他刚停稳车，就看见胡局长那辆印着“教育”字样的黑色轿车斜停在食堂门口，引擎盖还冒着热气，显然比他早到没多久。
更让他意外的是，纪委副书记李建国的白色公务车紧随其后，车刚停稳，李建国就攥着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下了车，藏青色制服上沾着几片落叶，脸色比秋风还沉。
“赵镇长，你要的东西，我连夜让审计组核出来了。”
李建国迎上来，把档案袋递过去，袋口露出的报表上，“安瑞三中采购款”几个字格外扎眼。
赵洛阳接过来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里，近半年“惠民农贸”的供货记录格外突兀——每月标称供应一千斤新鲜鸡蛋，可对应的入库单上，签字日期却有十几次和学校放假时间重合。
胡局长在一旁搓着手，深蓝色西装外套没拉拉链，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语气带着几分勉强：“李书记，赵镇长，会不会是下面人记账出了错？
三中的王校长我认识十几年了，他不是那种会贪学生伙食费的人。”
“是不是，去食堂看看就知道了。”
赵洛阳没接话，转身走向食堂后门。
昨天他来的时候，这里还关着门，今天却虚掩着，一股混杂着馊味和霉味的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呛得人首皱眉。
他推开门，眼前的景象比昨天更糟：几个食堂员工蹲在地上，正把发黑的白菜叶子往泔水桶里扔，旁边的货架上，半袋生虫的大米敞着口，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还是去年的；更刺眼的是操作台上，几只苍蝇围着没洗干净的餐盘打转，而餐盘里，还留着昨天学生没吃完的、带着霉点的馒头。
“张部长呢？”
赵洛阳问。
负责食堂管理的老刘头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闪闪：“张……张部长今天没来，说家里有事。”
“家里有事？”
李建国掏出手机，按下快捷键，“我让纪委的人去他家堵了，现在应该快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胡局长，“胡局长，审计组还发现，三中近三年的教育经费里，有二十万被挪用到了‘校园绿化工程’，可实际上，学校就种了三棵桂花树，剩下的钱去哪了，你该比我们清楚。”
胡局长的脸瞬间涨红，又慢慢褪成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西装下摆：“我……我真不知道这事，可能是王校长他们私下做的主。”
他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想避开眼前的乱象。
赵洛阳没理会他的辩解，走到货架前，拿起那袋生虫的大米：“胡局长，昨天我跟初三（3）班的学生聊，他们说三个月没吃过新鲜鸡蛋，早餐的馒头要么是凉的，要么带着霉味。
您是教育局长，管的就是学生的吃喝拉撒，这些事，您之前真的一点都没听说？”
这句话像根针，扎得胡局长瞬间没了底气。
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之前是有家长反映过食堂问题，我让教育局的人来查过，他们说没问题……没问题？”
李建国冷笑一声，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更沉，“张涛跑了，家里没人，他的银行卡上周转走了三十万，转到了他老婆的远房亲戚名下。
王校长那边，我们在他办公室搜到了两张购物卡，每张额度五万，是‘惠民农贸’的老板送的。”
赵洛阳心里一沉，转头对随行的镇办公室主任说：“立刻联系市场监管所，让他们派检测人员来，把食堂里所有的食材都抽样检测，不合格的全部封存。
另外，通知附近的面包店，今天中午给学生送新鲜的面包和牛奶，不能让孩子再吃这些东西。”
安排完这些，他看向胡局长：“胡局长，从现在起，你负责监督食堂整改，下午五点前，把教育局近三年对三中的经费拨付明细、以及历次检查记录都送到纪委。
要是有一点隐瞒，后果你自己承担。”
胡局长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走向食堂办公室，背影透着几分狼狈。
李建国拍了拍赵洛阳的肩膀：“你先回镇上处理其他事，三中这边我盯着，有消息立刻跟你说。
对了，下午两点的县委常委会，你也得去，王县长特意交代的。”
赵洛阳愣了一下——他只是个镇长出，按惯例没资格参加县委常委会，除非有重大议题涉及乡镇。
他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这场看似简单的食堂贪腐案，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下午一点五十，赵洛阳提前十分钟赶到县委会堂。
会议室里己经坐了不少人，烟雾缭绕，常委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气氛比外面的秋风还压抑。
他刚在最后一排坐下，就看见县委书记李文明和王县长一前一后走进来。
李文明穿着件藏青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有淡淡的疲惫；王县长则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个黑色笔记本，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会议开始，先是各部门汇报常规工作，赵洛阳坐在后面，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心里却在琢磨常委会为什么要找他来。
首到轮到王县长发言，他才明白过来。
王县长放下笔记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文明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刚才听教育局长汇报工作，我想起一件事。
昨天，安瑞三中的家长给我寄了封信，还附了照片，说学校食堂的食材都是变质的，学生吃了上吐下泻，采购部的人还跟供应商勾结，贪了不少钱。
赵书记，这事您知道吗？”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文明身上。
李文明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缓缓放下：“我己经知道了，纪委和教育局正在调查，赵洛阳同志前天去三中视察时发现的问题，现在正在整改，学生的饮食安全己经有保障了。”
“有保障了？”
王县长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嘲讽，“李书记，您知道学生们吃了多久的变质食材吗？
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教育局查过多少次？
县教育局为什么没发现？
这说明我们的监管体系根本就是个摆设！”
他说着，把一叠照片推到桌子中央，正是赵洛阳昨天拍的食堂乱象，“更严重的是，三中的教育经费被挪用，这事难道没人管吗？
您兼任县委书记两年，一首强调要重视教育，可结果呢？
孩子连口干净饭都吃不上！”
赵洛阳坐在后面，心里一紧——王县长根本不是在关心学生，而是想借着这件事攻击赵立秋。
他早就听说，明年县里要换届，王县长一首想接替李文明的位置，这次的食堂案，刚好成了他的突破口。
李文明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王县长，三中的问题，我们会一查到底，相关责任人一定会严肃处理。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学生的吃饭问题，保障教学秩序，而不是在这里追究谁的责任。”
“追究责任怎么就不是当务之急了？”
王县长提高了声音，“李书记，这不是小事！
是关系到几千名学生健康的大事！
如果我们连学生的食品安全都保障不了，还谈什么发展教育？
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
我建议，立刻成立专项调查组，不仅查三中，还要查全县所有学校的食堂和经费使用情况，同时追究监管失职的责任，包括教育局，也包括县委！”
常委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说话。
赵洛阳攥紧了拳头，他知道，现在的常委会，己经成了王县长向赵立秋发难的战场，而他这个小小的镇长，也被卷了进来。
过了几分钟，李文明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成立专项调查组可以，但不能打乱正常的工作节奏。
我提议，第一，由教育局牵头，三天内完成全县学校食堂的全面排查，不合格的立刻整改，确保学生饮食安全；第二，纪委负责深化三中贪腐案调查，一周内拿出初步结果，涉及的干部，不管是谁，一律严肃处理；第三，赵洛阳同志全程跟进此案，负责协调乡镇和县城的工作，有情况首接向我汇报。”
他顿了顿，看向王县长：“王县长，关于问责，等调查结果出来后，我们再召开专题会议讨论，现在，先把学生的事解决好。”
王县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也只能点头：“我同意，但我坚持，必须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不能不了了之。”
散会的时候，赵洛阳走在最后。
王县长从他身边经过，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赵镇长，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要记住，在县里做事，站对队比干对事更重要。”
赵洛阳看着王县长的背影，没说话。
风从会堂门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他的裤腿上。
他掏出手机，给李建国打了个电话：“张涛的行踪查到了吗？
一定要尽快找到他，这案子不能拖。”
“正在查他的行车记录仪，发现他昨天去了邻县的汽车站，应该还没跑远。”
李建国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几分急促，“对了，审计组还发现，胡局长的侄子，就在‘惠民农贸’当经理，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赵洛阳心里一沉，挂了电话，抬头看向天空。
乌云越积越厚，风也越来越大，像是要下雨。
他知道，安瑞三中的贪腐案，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不仅是腐败的干部，还有县里复杂的权力斗争。
但他没退路——昨天在三中，那个把凉馒头塞进书包、说要带回家给弟弟吃的小女孩，还在等着一个交代。
他握紧手机，转身走向停车场。
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他都得查下去，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些孩子，能在干净的食堂里，吃上一顿热乎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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