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是在一个阳光亮得晃眼的午后被赶下山的。
真赶。
她师父，清虚观第七十三代观主，一个平日里仙风道骨、说话都恨不得带着回音的老道士，此刻叉着腰，指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山门，唾沫星子差点喷她脸上：“走走走！
赶紧走！
再不走，下个月咱师徒俩就得一起蹲山门口喝西北风了！”
青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三处补丁的蓝色道袍袖子，被她师父攥在手里，力道之大，活像她不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徒弟，而是什么欠了香火钱准备跑路的冤大头。
“师父，”青梧试图讲道理，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没什么起伏，“后山那片菜地，我上个月才施过肥。
厢房漏雨的地方，我也补好了。
香火钱……虽然少了点，但买米的钱还是够的。”
“够？
够个……”老道士把某个不雅的字眼硬生生咽回去，脸憋得有点红，“够我们俩啃咸菜萝卜是吧？
青梧啊，我的好徒儿，你睁眼看看，看看！”
他空着的那只手胡乱划拉着，指向身后大殿里那尊油漆剥落、露出里头泥胎的三清神像，“祖师爷的脸都快饿绿了！
咱们这清虚观，再不引入点……那叫什么来着？
对，流动资金！
就要破产清算啦！”
青梧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祖师爷泥塑的脸上依旧是悲悯慈和的笑容，看不出半点绿色。
她心里默默计算着米缸里的存米，以及墙角瓦罐里那点可怜的铜板，刚想开口，一件沉重的物事就塞进了她怀里。
低头一看，是个半旧的帆布背包，洗得倒是干净，但边角己经磨得发白。
入手沉甸甸的。
“这是你全部家当了。”
老道士松开她的袖子，语气忽然沧桑起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的虚弱，“几件换洗衣裳，你平日里画符用的家伙事儿，还有……”他顿了顿，眼神有点飘忽，“为师毕生积蓄的一半！”
青梧拉开背包拉链，往里瞅了瞅。
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朱砂黄纸一样不少，角落里确实躺着一个略显干瘪的灰色布袋。
她伸手进去摸了摸，指尖触到几张纸币的边角，以及几枚硬币冰凉的触感。
她默默数了数。
纸币，三张。
面额……加起来大概三十块。
硬币，五个，一块的。
毕生积蓄的一半。
青梧抬起头，看着她师父，没说话。
那双眼睛清澈平静，像山间积年的潭水，映得老道士一阵心虚。
“咳！”
老道士用力咳嗽一声，避开她的视线，从另一只袖子里哆哆嗦嗦摸出一部屏幕裂了好几道纹、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粘着的智能手机，郑重其事地放到那堆“毕生积蓄”上，“这个，也给你！
最新型号！
为师……为师特意给你准备的！
下了山，没这个不行。”
青梧认识这个手机。
是去年有个迷路的驴友上山，师父给人指了路，对方千恩万谢留下的。
师父当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虽然不太会用，但每天都得擦一擦。
现在，连这个也给她了。
她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师父，您是不是又偷偷拿我存的香火钱，去山下王寡妇家的小卖部，赊账买酒喝了？”
老道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跳脚道：“胡说！
诽谤！
你这是诽谤为师！”
他指着青梧，手指头都在抖，“逆徒！
赶紧下山！
去投奔你那个……那个姓林的发小！
他不是老在朋友圈发什么首播赚钱吗？
你去跟他干！
挣不到钱，不准回来！”
说完，不等青梧再开口，老道士用力一把将她推出山门。
那力道，决绝得仿佛在推一个烫手山芋。
青梧踉跄一步，站稳。
回头，只听“哐当”一声，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在她面前紧紧合上，震落簌簌灰尘。
山风掠过道观屋檐下的铜铃，发出零丁脆响。
天空湛蓝，流云舒卷。
青梧在原地站了足足三分钟。
然后，她默默背好那个沉甸甸的、据说装了她全部身家和师父“最新型号”手机的帆布包，理了理身上破旧的道袍，抬脚，一步一步，踏下了那熟悉得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青石台阶。
身后，清虚观的轮廓在林木掩映间渐渐模糊。
下山的路走了约莫大半，青梧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一条是通往山外镇子的大路，另一条是崎岖难行的野径。
她习惯性地想掐指算算走哪边更顺，手指刚动，又停住了。
算了，省点力气。
她选择了大路。
傍晚时分，青梧终于抵达山脚下的永安县汽车站。
车站很小，班车也少得可怜。
她站在售票窗口前，看着上面手写的、歪歪扭扭的票价表。
到江城市，三十五元。
青梧默默地掏出那个灰色布袋，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在掌心。
三张十块，一张五块，五个一元硬币。
一共，西十元整。
买了票，就只剩五块钱。
而发小林逸在江城。
窗口里的大婶嗑着瓜子，斜眼看着她，尤其是她身上那件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道袍，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青梧平静地递进去三张十块和一张五块：“一张，到江城市。”
攥着那张薄薄的车票和口袋里仅剩的五枚硬币，青梧在弥漫着汽油味和泡面味的候车室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塑料椅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道袍传来。
她抱紧怀里的帆布包，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远处县城零星的灯火。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想起背包里还有昨天吃剩的半个馒头，摸出来，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
馒头又冷又硬，但她吃得很认真，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存粮的松鼠。
旁边有个抱着小孩的妇女，好奇地打量她，大概是没见过穿着道袍坐长途汽车的女道士。
青梧察觉到目光，转过头，对上那妇女的视线，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妇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移开了目光。
广播里响起含糊不清的报站声，去江城市的车开始检票了。
青梧把最后一点馒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背好包，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向检票口。
发动机轰鸣，老旧的大巴车摇晃着驶出车站，将那座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山，连同山上那座破败的道观和那个不靠谱的师父，一起抛在了渐浓的夜色里。
车窗开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陌生的、属于城市边缘的尘土气息。
青梧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树影和偶尔闪过的灯光。
她没有睡，只是安静地看着。
背包硌在腰间，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和一部屏幕裂得像蜘蛛网一样的手机。
她伸出手，摸了摸屏幕上纵横交错的胶带。
首播……赚钱？
她不太明白。
但在清虚观快要“破产清算”，并且师父明确表示“挣不到钱不准回来”的前提下，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大巴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载着身无分文的女道士，驶向那个据说充满了“机会”与“流量”的、名叫江城的陌生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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