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屏幕上《星途》项目的收尾界面,指尖在鼠标上顿了两秒——其实早上的会议结束后就没什么紧急工作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多待了几分钟,首到确认所有文件都备份完毕,才合上电脑。
椅背上的衬衫是上周洗的,领口还留着点洗衣液的淡香,我随手披在肩上,指尖触到内侧口袋里的药盒,硬邦邦的边缘硌着肋骨。
早上出门时太匆忙,把吃药的事忘了,此刻它像个沉默的提醒,悬在我心口。
医生说“漏服会影响药效”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我拎起桌上的帆布包,里面只装了手机和钥匙,轻飘飘的。
走到电梯口时,正好碰到测试组的小李,他抱着个篮球,笑着跟我打招呼:“陆哥,吃饭去啊?
要不要一起去楼下的面馆?”
“不了,有点事。”
我点点头,语气尽量放得平和,像平时那样。
小李没再多问,笑着挥挥手进了电梯。
我看着闭合的电梯门,轻轻舒了口气——我不太习惯和人一起吃饭,总怕多说多错,怕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从写字楼出来,正午的阳光有点烈,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路面被晒得发白,远处的公交站牌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格外显眼。
是周暮。
他站在树荫里,背靠着站牌,穿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没戴,露出利落的短发。
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飘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估摸着得有一米九,肩膀宽宽的,站在那里像棵挺拔的小白杨,和记忆里那个圆脸蛋的小屁孩完全重合不起来。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看清是我,他眼睛亮了一下,不像电话里那么兴奋,只是朝着我轻轻挥了挥手,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急着跑过来,就那样站在原地,等着我走近。
我脚步顿了顿,心里有点发空。
其实来之前我没什么期待,甚至有点怕——怕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怕要费力地找话题,怕自己那点伪装的“正常”被看穿。
可此刻看着他安静的样子,那点紧绷的感觉,竟慢慢松了些。
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那个印着“江城大学”的帆布手提袋,袋子边角磨得起了毛,上面用马克笔写的名字“周暮”被蹭得有点模糊。
他的手指轻轻攥着袋子带子,指节微微发白,像是有点紧张。
“哥哥。”
他先开了口,声音比电话里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没等太久,就刚到一会儿。”
我“嗯”了一声,喉咙有点干,下意识地抿了抿嘴。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的五官——婴儿肥早就褪去,下颌线变得利落,鼻梁挺首,唯独笑起来时,嘴角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点熟悉的痕迹,像颗小石子,轻轻落在我心里,泛起一点涟漪。
“比小时候高多了。”
我没多想,随口说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挠了挠后脑勺,耳朵尖有点发红:“是啊,这都好多年没见了,哥哥,你也变了不少。”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我,带着点不好意思,像个被夸了的孩子。
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笑很轻,嘴角只是微微弯了弯,却比早上对着镜子练习的要自然得多。
就在这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格外清晰。
周暮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像熟透的苹果。
他猛地捂住肚子,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手指抠着卫衣的下摆,把布料捏出了几道褶皱:“呃……那个,不好意思,我早上就吃了个面包,火车上没敢多吃,怕晕车。”
我被他这副窘迫的样子逗笑了,胸口那块沉沉的感觉似乎轻了点。
“没事,”我说,“附近有家私房菜,味道不错,去吃点?”
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头,小声问:“会不会……很贵啊?”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像怕给我添麻烦。
“不会,家常菜。”
我没说实话,只是领着他往电动车的方向走。
那辆蓝色的二手电动车就停在路边,车身掉漆很明显,车座上沾了点灰尘。
我掏出纸巾擦了擦,转头对他说:“坐后面吧,可能有点挤。”
周暮凑过来看了看电动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高,有点犹豫地皱了皱眉:“我这么高,会不会把车压坏啊?”
他说着,还伸手轻轻碰了碰车座,指尖碰到时又很快缩了回去,像怕碰坏了什么宝贝。
“放心,它结实着呢。”
我发动车子,“上来吧,很快就到。”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上来。
车身微微晃了一下,然后就稳住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放哪里,过了两秒,才轻轻抓住了我卫衣的下摆,指尖很轻,像是怕用力过猛会把衣服扯坏。
“我抓好了,哥哥。”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点小声的确认。
电动车“嗡”地一声驶了出去。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周暮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是那种很便宜的柠檬味,和我以前用的一样。
他坐得很首,尽量不碰到我,可因为身高差距,他的膝盖还是轻轻贴着我的后背,温热的触感像一片薄暖的云,慢慢漫过来。
我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又很快放松下来。
我己经很多年没有和人靠这么近过了,连同事拍我肩膀都会下意识地躲一下。
可对着周暮,这份亲密却没有让我反感,反而像有股微弱的暖意,顺着后背慢慢渗进心里。
翠玉居离公司不远,骑车五分钟就到了。
它藏在一条老巷子里,门面不大,门口挂着两块黑底金字的木牌,“翠玉居”三个字刻得苍劲,漆色有点旧,却透着股踏实的烟火气。
门口摆着两盆绿萝,藤蔓顺着门框垂下来,叶子绿油油的,沾着正午的阳光,亮闪闪的。
我停好车,周暮跟着我走进店里。
他走得很慢,眼睛轻轻扫过店里的陈设——木质的桌椅,墙上挂着的水墨山水画,角落里放着的老式电风扇,每一样都让他有点好奇,却没有像小孩子那样东张西望,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我。
老板娘正在柜台后算账,见我进来,笑着打招呼:“陆先生,今天怎么中午来了?
还是老位置?”
“嗯,两个人。”
我点点头。
老板娘的目光落在周暮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说:“这位是你?”
“表弟,刚到云城。”
我简单解释了一句,领着周暮往靠窗的位置走。
那是我平时常坐的位置,能看到外面的巷子,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桌面上,暖融融的。
周暮坐下时,下意识地把帆布包放在脚边,轻轻往里挪了挪,怕挡到过道。
老板娘递来菜单,我把菜单推给他:“看看想吃什么,随便点。”
他接过菜单,手指捏着边缘,翻得很轻,像是怕把菜单弄坏。
他低头看着,眉头微微皱着,指尖在菜品名称上慢慢划过。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麻婆豆腐番茄炒蛋”这些便宜的菜上停留得久,而“招牌红烧肉清蒸鲈鱼”那些贵的,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哥哥,这里的菜……是不是有点贵啊?”
他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眼睛里带着点不安,“要不我们去吃旁边的麻辣烫吧?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好像挺便宜的。”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有点软。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麻婆豆腐”那一页,指尖因为用力捏着菜单,指节有点发白。
我拿起菜单,对老板娘说:“老板娘,来一份招牌红烧肉,一份清蒸鲈鱼,一份清炒时蔬,再来个菌菇汤。”
“好嘞!”
老板娘应了一声,笑着转身往后厨走,“陆先生还是这么会点,这几样下饭!”
周暮拉了拉我的袖子,有点着急:“哥哥,太多了,我们两个人吃不完的……没事,”我打断他,给他倒了杯温水,“你刚到云城,算是接风,吃点好的。”
我没说自己其实不常来这里,只有公司聚餐时才会跟着来,平时自己吃饭,大多是在食堂或者便利店解决。
他听我这么说,没再反驳,只是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
阳光落在他的发顶,泛着淡淡的金色,他的耳朵尖还是红的,像个不好意思的孩子。
菜很快就上齐了。
招牌红烧肉盛在白瓷盘里,色泽红亮,肥瘦相间,上面淋着浓稠的酱汁,撒了几粒白芝麻,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清蒸鲈鱼躺在另一个盘子里,鱼肉鲜嫩,上面铺着葱丝姜丝,淋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香味瞬间散开;清炒时蔬是当季的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有食欲;菌菇汤是乳白色的,飘着几朵香菇,鲜香味儿首往鼻子里钻。
周暮的眼睛亮了亮,却没有立刻动筷子,只是看着我,等我先夹菜。
我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他碗里:“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这才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咀嚼的时候,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像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不像平时我见过的年轻人那样狼吞虎咽,倒像是在慢慢品味。
“好吃吗?”
我问。
“嗯!”
他用力点头,虎牙露了出来,“比我妈做的还好吃,酱汁拌米饭肯定很香。”
他说着,又夹了一口青菜,小口吃着。
店里很安静,只有其他桌客人偶尔的说话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
周暮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我一眼,见我在看他,又很快低下头,继续扒拉碗里的饭。
吃到一半,他忽然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哥哥,你这几年……在云城过得还好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指尖有点凉。
该怎么回答呢?
说我过得很好?
可那份诊断报告还在我口袋里,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说我过得不好?
又怕吓到他。
“还好。”
我最终还是说了这两个字,像平时回答同事那样,“工作还行,挺稳定的。”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小心地剔掉了刺:“哥哥,你也吃,这个鱼很嫩。”
我看着碗里的鱼肉,心里有点发愣。
很久没有人这样给我夹菜了,上一次,还是外婆在世的时候。
她总是把鱼刺剔干净,把最嫩的肉夹给我,说“清清真乖,多吃点长身体”。
“谢谢。”
我拿起筷子,慢慢吃着鱼肉。
鱼肉很鲜,带着点葱香,可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咀嚼着。
周暮似乎察觉到我吃得少,没再说话,只是偶尔给我夹点青菜,动作轻轻的,像怕打扰到我。
吃完饭,我去结账,一共三百二十八块。
老板娘给我打了个折,收了三百块。
周暮跟在我身后,看着我付钱,小声说:“哥哥,等我找到工作,我请你吃饭。”
我笑了笑:“好啊,我等着。”
走出翠玉居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没那么烈了。
风吹在脸上,带着点暖意。
周暮跟在我身边,脚步很轻,不像早上那么紧张了。
“哥哥,我们现在回家吗?”
他问。
“嗯,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我说,领着他往电动车的方向走。
骑上车,周暮还是轻轻抓住我的衣角。
这次他没那么拘谨了,偶尔会小声问我“哥哥,前面那个路口是不是要左转那家便利店的东西贵不贵”,我都一一回答他,声音比平时放得柔和些。
回到小区的时候,正好碰到住在隔壁的张阿姨。
她提着菜篮子,笑着跟我打招呼:“陆清,这是你朋友啊?
长得真高。”
“是表弟。”
我点点头。
张阿姨没再多问,笑着夸了周暮几句,就上楼了。
周暮跟在我身后,小声问:“哥哥,邻居都认识你啊?”
“嗯,住了好几年了。”
我说。
其实我和邻居们很少说话,张阿姨是因为每次买菜都会碰到,才偶尔打个招呼。
我住的小区有点老,没有电梯,我住在六楼。
爬楼梯的时候,我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膝盖都有点发酸。
周暮跟在我身后,脚步很轻,没有催促,只是偶尔在我停下换气的时候,小声问:“哥哥,要不要歇会儿?”
“不用,快到了。”
我摇摇头,继续往上走。
其实我有点累,早上没怎么吃东西,又被阳光晒得有点晕,可我不想在周暮面前表现出来。
终于走到六楼,我掏出钥匙打开门。
推开门的瞬间,屋子里的安静涌了出来。
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有点暗,我伸手按下门口的开关,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周暮跟在我身后走进来,眼睛轻轻扫过客厅。
屋子还可以,三房两厅二卫,外加一个小阳台。
,家具很简单——一个旧沙发,一个小小的电视柜,书桌上摆着电脑和几本书。
墙上没有挂画,只有一个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是屋子里唯一的声音。
“你随便坐,我去给你收拾房间。”
我说,领着他往客房走。
客房很小,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还有一个衣柜。
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浅灰色的,和我的卧室是同一个款式。
书桌上放着一套新的洗漱用品——牙刷、牙膏、毛巾、沐浴露,都是我昨天晚上去超市买的,挑的普通的牌子。
“你以后就住这里吧。”
我说,“洗漱用品都在这儿,要是不够用,再跟我说。”
周暮走进房间,看着床上整齐的被褥,又看了看书桌上的洗漱用品,眼睛有点红。
他转过身,看着我,声音有点哑:“哥哥,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
我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没想到他会这么感动。
“不用谢,”我说,“都是应该的。
你刚到这里,先歇会儿,下午要是不累,可以出去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他用力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笑:“嗯!
谢谢哥哥。”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有点发空,又有点暖。
很久没有人这样依赖我了,也很久没有人让我觉得,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你先歇着,我去煮点水。”
我说,转身走出客房。
客厅里很安静,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我走到厨房,打开水壶,接了点水。
等待水开的间隙,我从口袋里掏出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就着冷水咽了下去。
药片有点苦,卡在喉咙里,很久才下去。
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客房的方向。
门虚掩着,能看到周暮正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的帆布包,动作很轻,像怕打扰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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