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简陋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酸涩的呻吟,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指甲刮过骨骼般刺耳。
周怀民趴在冰冷的地上,浑身一僵。
他那颗刚刚经历了“死亡”与“重生”双重风暴的大脑,正处于一片混沌。
那股来自“原主”的,充满了酒精、暴力和淫欲的记忆洪流,尚未完全沉淀,依旧在他的灵魂深处翻腾,搅得他阵阵作呕。
他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循着声音望向门口。
“郎君……您……您醒了?”
声音怯生生的,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门口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随时会惊飞的雏鸟。
透过昏暗的光线和朦胧的泪眼,周怀民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西岁,头发梳成两个简单的丫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
她瘦小、干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用一种混合了恐惧、担忧和麻木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着趴在地上的周怀民。
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我!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周怀民的天灵盖上。
他不是那个在21世纪为了论文而“996”的无害研究生了。
他现在是“郎君”,是一个能让一个花季少女在门口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存在”。
“水……”周怀民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得如同破风箱。
宿醉和记忆融合的冲击,让他的声带也变得不听使唤。
“啊!”
那女孩似乎被他这声沙哑的低吼吓得一哆嗦,整个人缩回了门后。
周怀民心中一沉。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他强忍着后脑的剧痛和胃部的翻江倒海,用尽全力,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别怕……我……我只是渴了。
给我……倒碗水。”
他尽量使用了那股陌生记忆中的“邓县口音”,但这种刻意的柔和,反而让门口的女孩更加不安。
门外的寂静持续了十几秒。
周怀S民几乎以为她己经吓跑了。
“吱呀……”门又被推开了一条缝。
那女孩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粗陶碗,迈着小碎步,战战兢兢地挪了进来。
她的头垂得极低,根本不敢看周怀民的脸。
她走到矮几旁,拿起桌上的铜壶,倒水。
因为过度紧张,她的手抖得厉害,“哐当”一声,水壶撞在了碗沿上,水“哗啦”一下溅出了大半,洒在了本就潮湿的地面。
“奴……奴婢该死!
郎君恕罪!
奴婢该死!”
女孩“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那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额头死死地磕在地上,用一种近乎哭腔的声音疯狂地重复着。
周怀民的心,猛地一抽。
这不是“996”的压榨,这不是“KPI”的内卷。
这他妈的是封建主义的铁拳!
他,周怀民,一个党史专业的研究生,一个对“压迫”与“反抗”有着最深刻理论认知的人,此刻,正扮演着“压迫者”本尊。
他看着地上那个磕头不止、瑟瑟发抖的女孩,一股远超宿醉的恶心感首冲脑门。
“别……别磕了。”
他沙哑地制止了她,“起来。
把水……给我。”
女孩的哭声一顿。
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的记忆里,“郎君”宿醉醒来,打翻了东西,轻则一顿痛骂,重则就是一顿鞭子。
她迟疑地抬起头,那张满是泪痕和惊恐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周怀民尽量让自己那张“苍白浮肿”的恶棍脸上,挤出一个……他自认为是“和善”的表情。
“快点。
我渴。”
他只能换上一种不耐烦的、但至少不暴力的语气。
这声催促似乎起了作用。
女孩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重新倒了半碗水,小步跑到周怀民面前,高高举过头顶,不敢抬头。
周怀民接过了碗。
碗是粗陶的,边缘甚至有些豁口。
水是冰冷的,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淡淡的苦涩。
这就是建安十一年的“饮用水”。
他顾不上许多,仰头将这碗“泥水”灌进了喉咙。
冰冷的水流压下了胃里的灼烧感,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
周怀民靠着墙,喘着气问道。
“奴……奴婢小环。”
女孩的声音依旧在抖。
“小环……”周怀民点点头,努力在“原主”那堆混乱的记忆里搜索。
有了。
小环,是他两个月前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丫鬟。
因为长得瘦小、不起眼,“原主”在玩腻了两个“漂亮”丫鬟一个被卖掉,一个不堪受辱投了井之后,才买了这么一个“不碍眼”的来伺候笔墨——虽然“原主”根本不识几个字。
“我……昏睡了多久?”
周怀民闭上眼,揉着太阳穴。
“回……回郎君,您……您前天在‘春风楼’喝醉了,被人……抬回来的。
您己经睡了两天两夜了,方才……方才一首在说胡话,还……还砸了东西……”小环的声音越来越小。
两天两夜。
周怀民心中了然。
看来那场“猝死”,和“原主”的这场“醉死”,在时间线上完美重合了。
他,一个21世纪的灵魂,被强行塞进了这个两天前就该死了的“人渣”躯壳里。
“春风楼……又是春风楼……”周怀民的记忆里,这个“春风楼”是邓县最大的酒肆,也是最大的赌场和妓院。
“原主”几乎一半的家产,都扔在了那里。
“我知道了。”
周怀民挥了挥手,他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整理这个“地狱开局”。
“你……你先下去。
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喏……喏!”
小环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周怀民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靠墙而坐的姿势,在冰冷的地面上,呆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像一台死机的电脑,在疯狂地进行着“自检”和“数据整理”。
他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彻底完成了这个过程。
第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粒米未进。
他强迫自己将“原主”那二十年荒唐、暴戾、混乱的记忆,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
这个过程,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看到了“原主”的父亲,一个同样不学无术的老地主,是如何在酒色中掏空身体,早早死去,把这个庄园留给了这个唯一的败家子。
他看到了“原主”是如何在邓县的一群狐朋狗友的簇拥下,纵马当街,耀武扬威。
他看到了“原主”是如何在赌场里一掷千金,输红了眼,回来就对仆人拳打脚踢。
他还看到了……那些更黑暗的,让他这个现代灵魂感到生理性不适的记忆。
他,周怀民,接手的这个身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不学无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这就是“原主”周怀民在邓县,乃至方圆几十里的“名声”。
第二天,他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开始“召见”仆人。
他把小环,和另一个负责外院的小厮,名叫周平的,叫到了房间里。
这一次,他没有多问,只是坐在那里,听他们在极度的恐惧和困惑中汇报庄园的“现状”。
他用这种方式,从仆人战战兢兢的描述中,印证着“原主”记忆里的那些“罪行”。
周平,那个二十多岁的男仆,是“原主”的“帮凶”之一。
周怀民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三个月前,西边佃户张老三家的地,是怎么收回来的?”
周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脸色煞白,抖如筛糠:“郎君饶命!
郎君饶命啊!
是……是张老三那年交不上‘什五之税’(百分之五十的恐怖地租),您……您说按规矩,要把他女儿张小花领回庄子‘抵债’……”周平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疯狂磕头。
周怀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用问了,记忆己经告诉了他后续——张老三全家为了保住女儿,连夜逃了,结果被“原主”派人抓了回来。
张老三在毒打中“不小心”死了。
“逼死佃户”,罪行成立。
周怀民又转向了小环,他换了一个问题:“前些天……我为什么会去春风楼喝闷酒?”
小环的身体猛地一颤,比周平抖得还厉害。
“郎君……您……您忘了?”
“我摔了头,忘了。
你说。”
周怀民的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小环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带着哭腔说:“是……是城东‘锦绣坊’的……的那个新来的绣娘……您……您路过看见了,就……就说要纳她当第……第三房妾……人家不肯,您……您就堵在店门口,说……说要抢人……然后呢?”
“然后……那绣娘的未婚夫带人来拦……被……被周平哥他们打断了腿……事情……事情闹到了县衙……”周平在旁边磕头如捣蒜:“郎君!
这不关小人的事啊!
是您吩咐的啊!”
周怀民没有理他,继续盯着小环:“县衙怎么说?”
“县……县衙的王主簿出面,赔……赔了那家五十贯钱……把事情压下去了。
但是……但是那绣娘,当天晚上……就、就跳河了……,但……但名声也毁了……您……您就是因为这事没成,才……才去喝闷酒的……强抢民女”,罪行成立。
周怀民闭上了眼睛。
他挥了挥手,让这两个己经吓得快要昏厥的仆人滚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庄园里,所有仆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随时会吃人的魔鬼。
他继承的这个“周怀民”,在邓县方圆几十里,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第三天。
周怀民走出了那个阴暗的、满是酒气的房间,来到了院子里。
这是他穿越三天来,第一次“真正”地审视这个他即将“拥有”的世界。
深秋的荆州,空气清冷,带着一股泥土和草木腐烂的萧瑟气息。
天是灰蒙蒙的,没有21世纪的工业污染,却也蓝得不那么纯粹,透着一股乱世的压抑。
庄园很大,比他想象的要大。
青砖高墙,围起了一个不小的“坞堡”雏形。
院子里有马厩,有柴房,有仆人住的偏房。
这就是他的“遗产”——一座还算殷实的庄园,以及周平汇报的上百号视他为魔鬼的佃户和部曲私兵。
他缓缓走到院子中央那个用来蓄水的大水缸或铜盆前。
三天了,他终于鼓足勇气,去正视自己的新身份。
他俯下身,看向了水盆。
水面晃动,倒映出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二十岁出头,和“原主”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五官的底子其实不错,剑眉星目,但他妈的,这张脸,被酒色和纵欲掏空了。
脸色苍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神现在是周怀民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迷茫、和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
周怀民看着水盆里那张“人渣”的脸。
他想起了自己那篇还没写完的党史论文。
他想起了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阶级斗争”、“土地革命”、“历史必然性”。
他,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个未来的“革命理论家”,穿越到了公元206年。
没有成为刘备、曹操,甚至没有成为一个谋士。
他成了一个“不学无术”、“逼死佃户”、“强抢民女”的人渣小地主。
他成了他自己论文里,那个“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注定要被“实践与发展”所碾碎、所消灭、所吊死在路灯或树杈上的——阶级敌人。
周怀民深吸了一口建安十一年的冰冷空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僵了。
“这他妈的……”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发出了穿越以来最绝望的低吼:“这哪里是穿越,这他妈是地狱开局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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