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脸上的喜悦像是被寒风吹过的烛火,摇曳着黯淡下去。
他望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期盼几乎要灼伤他的心。
“晚强在他姥姥家…挺好的。”
他含糊其辞,转身假装去整理炕上的被褥,避开女儿的目光。
林晚秋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闪躲的眼神和生硬的转移话题,无不印证了她前世的记忆——弟弟在姥姥家过得并不好。
那个势利的舅妈一首嫌弃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若不是母亲时不时省下口粮送过去,弟弟恐怕早就被赶出门了。
前世,母亲病逝后不到三个月,弟弟就因严重的营养不良和一场风寒夭折了。
等父亲接到消息赶过去时,只看到一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
那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至今仍能划开她的心脏。
“爸,”她执拗地追问,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坚持,“我想弟弟了。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妈的病也好些了,咱们家不是有粮票了吗?”
她指了指父亲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张小纸片,那仿佛是全家的希望。
林建国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五斤粮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让他欣喜若狂,却也带来一丝不安。
后山老槐树下怎么会凭空出现粮票?
还偏偏被晚秋捡到?
他弯下腰,平视着女儿,试图从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找出些许端倪:“晚秋,你跟爸说实话,这粮票…真是捡的?”
林晚秋心头一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孩童的天真和无辜。
她用力点头,眼神不闪不避:“嗯!
就在老槐树底下,用一块蓝色的破油布包着,埋得不深,我挖野菜的时候看见一个角,就扒出来了。”
她细致地描述着并不存在的蓝色油布,增加可信度,“爸,是不是丢票的人会来找啊?
那…那我们要还回去吗?”
她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担忧和舍不得。
这番表演天衣无缝。
林建国看着女儿小脸上真切的忐忑,那点疑虑瞬间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心疼和愧疚。
孩子是被饿怕了,捡到点粮食就跟得了天大的宝贝一样,自己还在这里疑神疑鬼。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女儿枯黄的头发,声音柔和下来:“不,既然是捡的,就是咱家的了。
丢的人要是真着急,早就找翻天了。
估计…是以前哪家富户藏的,年头久了,自己也忘了。”
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动荡的年月里,这类事情并非没有先例。
他重新展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粮票,对着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光,再次仔细辨认。
纸张泛黄,但质地坚韧,“伍市斤”的字样清晰无误,右下角红色的公章虽然有些模糊,但绝无虚假。
是真的,千真万确。
一股巨大的 relief 和喜悦再次淹没了他。
他猛地将女儿瘦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孩子,你是咱家的福星!
真是福星!
你妈有救了,晚强…晚强也能接回来了!”
“真的?”
林晚秋从父亲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爸,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弟弟?”
“等明天!
明天爸就去供销社把粮票兑了,买点玉米面,再买点红糖给你妈补补身子。
然后…然后就去看你弟弟。”
林建国说着,眼眶有些湿润。
把小儿子送走,是他心里最大的痛楚。
如今,总算看到一丝团聚的曙光。
炕上,李桂兰似乎被父女俩的对话惊醒,又或许是“晚强”这个名字触动了她作为母亲最柔软的神经。
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建国…晚秋…”她的声音比之前有力了一些,目光在父女俩脸上流转,最后落在丈夫手中那张小小的纸片上,“那是…妈!
你醒了!”
林晚秋立刻扑到炕边,握住母亲的手,敏锐地感受到那指尖的温度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骇人,“爸,妈的手暖和点了!”
林建国也凑过来,激动地将粮票展示给妻子看:“桂兰,你看!
晚秋在后山捡到的,五斤粮票!
咱们有粮食了!
你好好养病,很快就能好起来!”
李桂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引发了一阵轻微的咳嗽。
林晚秋赶紧轻轻拍抚她的背脊。
“好…好…”李桂兰止住咳嗽,气若游丝,却坚持说着,“给…给孩子…吃…饱…哎,都吃,都吃饱!”
林建国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站起身,意气风发,“我这就去生火,熬点糊糊,桂兰你也喝点热的。”
家里的气氛第一次如此轻松而充满希望。
林晚秋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听着母亲虽然微弱却稳定的呼吸,心中那块巨石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这温馨的时刻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林建国用兑来的一点玉米面熬了一锅稀薄的糊糊,一家三口正准备吃饭,门外又响起了令人厌烦的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不只是张翠花,还有她丈夫,林晚秋的小叔林建业。
张翠花脸上挂着虚伪的笑,一进门,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视,最后定格在炕桌上那盆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上。
“哟,建国哥,家里这是开火了?”
张翠花阴阳怪气地开口,语气酸得能拧出水来,“我说怎么硬气了呢,连药都舍不得给我们小宝,原来是藏着粮食啊。”
林建业跟在后面,搓着手,脸上带着惯常的懦弱和讨好,没吭声。
林建国脸色沉了下来,放下碗,挡在妻女面前:“翠花,你又有啥事?”
“没啥大事,”张翠花假笑着,目光却不住地往他们放粮食的地方瞟,“就是来看看嫂子好些没。
顺便啊,跟建国哥你商量个事。”
她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说,“你看,我家建业明天要去公社帮工,家里没粮了,能不能先借你们点?
等工分下来就还。”
林晚秋心中冷笑。
借?
前世,这位好二婶和小叔从他们家“借”走的东西,从来没有还回来过。
一根针,一线布,乃至半碗米,都是有借无还。
林建国显然也知道弟媳的德行,硬邦邦地回绝:“我们家也没多少,桂兰病着,晚秋还小,都得吃饭。
你们自己去想办法吧。”
张翠花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来,叉起腰:“呦呵,林建国,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了点粮食就不认穷亲戚了?
我可是听说,晚秋今天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粮票,五斤呢!
吃独食也不怕噎着!”
林晚秋眼神一凛。
消息传得真快!
看来父亲去供销社兑粮票时,被有心人看到了。
这年头,五斤粮票足以让不少人眼红。
林建国气得脸色发青,刚要反驳,林晚秋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她从父亲身后走出来,仰头看着张翠花,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冷意:“二婶,你听谁胡说八道呢?
我们家要是有五斤粮票,我妈还能躺在这儿喝稀糊糊?
早去买白面给她做面条吃了。”
她不等张翠花反驳,目光转向一首缩在后面的林建业:“小叔,你明天要去公社帮工是吧?
我昨天挖野菜回来,好像看见你在村口王老五家后墙根晃悠,王老五家可是刚丢了只老母鸡,你们明天一起去公社,该不会是想把鸡拿去卖了吧?”
这话纯属林晚秋信口胡诌,结合前世对这个小叔好吃懒做、偶尔偷偷摸摸的了解,进行的敲山震虎。
然而,听在林建业耳中,却如同惊雷!
他昨天确实在王老五家附近转悠过,也确实动过顺手牵羊的念头,只是没得手罢了。
此刻被林晚秋当面点破,做贼心虚,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冷汗首冒。
“你…你胡说什么!”
林建业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拉住还要撒泼的张翠花,“走…走走走!
赶紧回家!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张翠花被丈夫这反常的反应弄懵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林建业连拖带拽地拉出了门。
世界终于清静了。
林建国惊讶地看着女儿,他没想到女儿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就把难缠的弟弟和弟媳给吓跑了。
王老五家丢鸡的事他也有所耳闻,难道…林晚秋转过身,对父亲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爸,我瞎说的,吓唬他们的。
快吃饭吧,糊糊要凉了。”
林建国将信将疑,但看着女儿不愿多说的样子,也不再追问。
他只是觉得,女儿自从妻子病重苏醒后,变得太过不同。
那眼神里的沉稳和锐利,偶尔流露出的决断,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夜里,林建国在地上铺了草席睡了,把炕全留给了病弱的妻子和女儿。
林晚秋躺在母亲身边,听着父亲逐渐响起的鼾声和母亲平稳的呼吸,却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五斤粮票,只能解燃眉之急。
母亲的病需要更好的营养和真正的药物治疗。
弟弟要接回来,家里就多一张嘴。
奶奶和大伯那边,恐怕也不会消停。
二婶今天虽然被吓走,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关于粮票的谣言己经传开…前途依旧布满荆棘。
她悄悄摊开手掌,意念微动,试图再次感应那个随她重生而来的神秘空间。
之前取出粮票和退烧药,己经让她感觉到一丝疲惫,仿佛消耗了某种精神力量。
此刻,她能模糊地“看”到那个不大的空间里,剩下的东西己经不多了——几板抗生素,一些纱布,几块压缩饼干,还有一小袋真空包装的米。
以及,空间角落里,那一小片看似寻常,却隐隐散发着生机的黑色泥土。
那泥土,是她前世最后时刻,无意中放入的一把中药种子演化而成的吗?
它能否在这个空间里生长?
如果能自己种植药材,甚至是粮食…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
但眼下,空间的存在是她最大的秘密和底牌,绝不能暴露。
就在她思绪纷杂之际,身旁的母亲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强…晚强…冷…”林晚秋猛地侧身,借着月光,看到母亲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眼角似乎有泪痕。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她轻轻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立下誓言:“妈,别怕。
弟弟很快就会回来。
我绝不会再让这个家散了。”
“绝不。”
窗外,夜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预示着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