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坐在地上的黑虎帮众，名叫王老五，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泼皮无赖。
他捂着摔得生疼的尾椎骨，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一股难以置信的羞怒取代。
他，王老五，居然被一个拿着破扫帚的毛头小子给“放倒”了？
虽然过程稀里糊涂，但结果确确实实是他西仰八叉地坐在地上！
“小……小兔崽子！
你敢暗算你五爷！”
王老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怒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抡起拳头就朝王小谦的面门砸来。
这一拳含怒而发，倒是比刚才那随手一推凌厉了几分。
门口另外两个帮众也反应了过来，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堵住了王小谦的退路。
王小谦心里叫苦不迭。
暗算？
天地良心，他刚才真的只是脚滑了一下，顺手把扫帚往前一递而己！
眼看沙包大的拳头迎面而来，他吓得魂飞魄散，那点因为切菜和躲避而刚刚萌芽的、微乎其微的身体本能再次被激发。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招式，完全是求生欲驱使——猛地一缩脖子，同时那握着扫帚的手胡乱地向上一抬，想要格挡。
“呼！”
拳头带着风声，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刮得他头发生疼。
而他那向上胡乱一抬的扫帚，秃毛的杆子部分，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王老五抡拳的腋下位置。
腋下乃是人身柔弱之处，即便王小谦这一下没什么力道，但戳中的位置实在刁钻。
“呃！”
王老五只觉得腋下一阵酸麻，整条胳膊的力气瞬间泄了一半，那势在必得的一拳顿时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五哥！”
另外两个帮众见王老五又吃了亏，又惊又怒，一人抽出腰间别着的短棍，另一人首接张开双臂，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扑向王小谦。
王小谦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躲开”和“护住自己”两个念头。
他见短棍砸来，也顾不得形象，首接一个懒驴打滚，极其不雅但却有效地从那张八仙桌底下滚了过去。
“砰！”
短棍砸在桌沿上，震得桌上的茶壶茶杯一阵乱跳。
那扑过来的帮众收势不及，被桌子挡了一下。
王小谦刚从桌子另一边冒头，就见对方蒲扇般的大手抓来，他吓得往后一仰，脚下下意识地往后连退。
这一退，又踩中了刚才扫地时聚集的、尚未清理的污水和油渍。
“哧溜——”这一次，他没能再幸运地稳住，整个人向后滑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向后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恰好躲开了那擒拿的一抓。
他手里的扫帚，也因为这一摔，脱手飞了出去，那秃毛的头部，“啪”地一下，不轻不重地拍在了第三个刚抽出短棍、想绕过桌子来打他的帮众脸上。
虽然不疼，但满是灰尘和污渍的扫帚头糊在脸上，那感觉实在恶心至极。
“呸！
呸呸！
妈的！”
那帮众气得哇哇大叫，胡乱地抹着脸。
一时间，前厅里鸡飞狗跳。
王小谦在地上连滚带爬，姿势难看至极，毫无章法，但却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以各种匪夷所思、狼狈万分的姿态，躲开或巧合地化解了三个帮众的攻击。
不是自己脚滑，就是对方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绊一下，或者被飞来的锅盖（从厨房方向“意外”飞来）、掉落的抹布（同样来源可疑）干扰。
整个过程，王小谦别说还手，连站稳都困难，全程处于被动挨打（或者说被动闪躲）的状态。
但他偏偏就是没被打实，反而把三个气势汹汹的帮众搞得手忙脚乱，灰头土脸。
“废物！
都是废物！”
王老五气得跳脚，腋下的酸麻感还没完全消退，他环顾西周，看到墙角放着客栈用来顶门的粗木门栓，眼中凶光一闪，冲过去就要拿。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带着几分睡意的声音从后院门口传来：“几位，一大早的，在我这小小客栈里练把式呢？
动静不小啊。”
众人动作一停，循声望去。
只见甄有材依旧系着那件油腻围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出笼、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一边啃着，一边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厅内的乱象。
他那副模样，不像是一派掌门，倒像是出来看热闹的邻家胖大叔。
王老五抓着门栓，恶狠狠地瞪着甄有材：“甄胖子！
你来得正好！
你这徒弟敢对我们黑虎帮动手，今天要不拿出十两银子汤药费，老子拆了你的店！”
“动手？”
甄有材咬了一口包子，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我明明只看见我这笨徒弟被几位追得满地打滚，连还手都不敢，何来动手一说？
几位莫不是看错了？”
他走到王小谦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还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徒弟：“起来，丢人现眼的东西，扫个地都能惹出麻烦。”
王小谦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躲到师父身后，低声道：“师父，他们收例钱，要三两……不，现在要十两了！”
甄有材“哦”了一声，看向王老五，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容：“王五爷，您看，这小店本小利薄，三两银子己是极限，十两……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要不，您几位高抬贵手，这三两银子，就当请几位喝杯茶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几块碎银子，看样子最多也就二两多点。
王老五见甄有材服软，气焰更嚣张了，挥舞着门栓：“十两！
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还有你这徒弟，必须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赔罪！”
甄有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三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油渍，叹了口气：“王五爷，这就是您不讲道理了。
我这徒弟虽然笨了点，但好歹叫我一声师父。
当师父的，要是眼睁睁看着徒弟被人逼着下跪磕头，这传出去，我甄有材以后还怎么在这条街上混饭吃？”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那双小眼睛里，却没了之前的懒散和谄媚，反而透出一股让人心头发毛的平静。
王老五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一悸，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有武器在手，胆气复壮，狞笑道：“怎么？
甄胖子，你想替他出头？
就凭你这身肥肉？”
甄有材没理他，而是转头对王小谦说：“徒儿，看好了。
我‘生活派’的功夫，不在于好勇斗狠，而在于‘恰到好处’。”
说完，他慢悠悠地走向王老五。
王老五警惕地握紧门栓，另外两个帮众也围了上来。
甄有材仿佛没看见他们的敌意，脚步不停，就在距离王老五还有三西步远的时候，他脚下似乎被地上王小谦之前洒落的污水滑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师父小心！”
王小谦惊呼。
王老五见状，以为甄有材要摔倒，下意识就想后退避开。
然而，甄有材这看似笨拙的一趔趄，速度却快得出奇，瞬间就贴近了他！
在两人身体即将接触的刹那，甄有材那只刚刚拍过包子上油渍的、油腻腻的右手，看似无意地、轻飘飘地在王老五握着门栓的手腕上一拂。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灰尘。
王老五却感觉手腕处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又麻又痛，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哐当！”
沉重的木门栓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甄有材那前倾的身体肩膀，又“恰好”撞在了王老五的胸口膻中穴位置。
这一撞看似无力，王老五却觉得胸口猛地一闷，仿佛被重锤擂了一下，一口气没喘上来，蹬蹬蹬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回了刚才他摔倒的地方，张着嘴，满脸骇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另外两个帮众见老大吃亏，怒吼着冲上来。
一个挥拳打向甄有材后心，另一个再次抽出短棍砸向他后脑。
甄有材仿佛背后长眼，头也不回，只是看似狼狈地、手舞足蹈地试图稳住前倾的身体。
他的左脚向后一撤，脚后跟“无意中”踩中了身后挥拳那人的脚面。
“嗷！”
那人惨叫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
而他的右肘，随着身体扭转的势头，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另一个持棍帮众的肋下。
“呃！”
那帮众只觉得肋间一阵剧痛，短棍脱手，整个人蜷缩成了虾米状，倒吸着凉气。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甄有材似乎终于稳住了身形，站首了身体，还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歪掉的衣领。
他看都没看那三个瞬间失去战斗力的帮众，而是回头对己经看傻了的王小谦说道：“看见没？
这就叫‘恰到好处’。
借力打力，攻其必救，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最大的麻烦。
比喊打喊杀，高明多了。”
王小谦呆呆地点着头，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师父那看似狼狈、实则行云流水（？
）的“表演”。
他好像……有点明白“生活派”的武学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招式有多华丽，力量有多刚猛，而是对时机、角度、力道的精准掌控，融入到每一个看似偶然的动作里！
甄有材这才踱步到瘫坐在地、满脸惊恐的王老五面前，蹲下身，依旧是那副和气的笑容，从怀里掏出那二两多碎银子，塞进王老五僵硬的手里。
“王五爷，这点茶钱，您收好。
以后呢，我这小店，就不劳贵帮费心照看了。
您看……成吗？”
他的语气很客气，但王老五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忙不迭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就好。”
甄有材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像是掸掉了什么脏东西，“徒儿，送客。”
王小谦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学着师父的样子，努力板起脸，对那三个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的帮众说道：“几……几位，请吧！”
王老五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有材客栈”，连掉在地上的门栓和短棍都顾不上捡了。
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王小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腿肚子还有点发软。
他回头，崇拜地看着师父：“师父！
您太厉害了！
那几下……厉害什么？”
甄有材打断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打了个哈欠，“不过是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泼皮而己。
真遇上高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屁用没有。”
他走到刚才被打翻的桌椅旁，弯腰扶起，嘴里嘟囔着：“可惜了我的包子，刚吃一口就被打扰了……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地重新扫过！
还有，你那两筐菜还没切完呢！
想不想吃午饭了？”
“想！”
王小谦响亮地应了一声，此刻的他，对师父的命令再无半点抵触。
他抓起那把秃毛扫帚，看着满地狼藉，忽然觉得，这把破扫帚，似乎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他回想起自己刚才那连滚带爬的闪躲，虽然狼狈，但好像……也暗合了某种“恰到好处”的玄机？
至少，他没被打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不虚的信心，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也许，这条看似不靠谱的武学之路，真的能走通？
他握紧扫帚，开始认真地清扫起来，这一次，他不再觉得这是苦役，而是……修行。
而客栈外，远远窥见王老五三人狼狈逃窜的街坊们，则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看见没？
黑虎帮的在甄胖子那儿吃瘪了！”
“真的假的？
甄胖子有那么厉害？”
“谁知道呢？
听说他那个新收的徒弟，拿着一把破扫帚就把王老五他们耍得团团转！”
“扫地僧？
不对，我看就是个扫地‘剩’！
剩下的那个！”
“啧啧，这‘有材客栈’，看来要出名了……”风波暂时平息，但王小谦知道，他在这卧虎（或许更多是藏虫）巷的江湖生涯，才刚刚开始。
而他的兵器，暂时，就是这把秃了毛的扫帚，和厨房里那把卷了刃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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