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城墙比魏缭想象中更加巍峨，黑色的夯土墙体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透着一股冷硬肃杀的气息。
车马辚辚，驶过宽阔的街道，两旁市井虽繁华，但行人脸上少见六国都城中常见的慵懒与浮华，多是一种被律法规训过的井然与匆忙。
蒙毅并未首接带他入宫，而是先安置在自己的一处别院，以客卿之礼相待。
次日，才领他前往章台宫。
宫殿深邃，廊腰缦回。
卫士持戟而立，甲胄鲜明，眼神如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料、墨汁与权力欲望的独特气味。
魏缭步履从容，内心却如明镜般映照着周遭的一切。
这里，是比战场更考验人心的地方。
大殿之上，文武分列。
御座之上，那位年仅三十余岁，却己执掌秦国权柄十余年，睥睨天下的秦王嬴政，正目光如炬地审视着他。
无需蒙毅过多介绍，嬴政己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蒙卿奏报，于骊山遇一异人，以草木之智，解我军困。
便是你？”
魏缭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草民魏缭，参见大王。
些许取巧之法，不敢称智，乃顺势而为罢了。”
“顺势？”
嬴政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对这个词很感兴趣，“何谓势？
我大秦东出，扫灭六国，此乃势否？”
“此乃大王与秦国历代先君积百年之功，所成之浩浩大势，自然无人可挡。”
魏缭回答。
“既知大势不可挡，六国顽抗，岂非螳臂当车？”
嬴政追问，语气中带着考校。
魏缭略一沉吟，道：“草民以为，势有二。
一为兵势，甲兵之利，士卒之勇，攻城略地，如洪水滔天，此乃破势。
二为人心之势，抚战后之民，安新附之地，使天下人皆以为秦人，此乃立势。
破势易，立势难。
六国可破于一时，若人心不附，则破势终将反复。”
殿中响起几声轻微的嗤笑，一些武将面露不屑，文官队列中，几位法家出身的臣子也皱起了眉头。
这等“人心”之论，在强调耕战、首功的秦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嬴政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哦？
依你之见，我大秦立势之法有误？”
“草民不敢妄议国策。”
魏缭道，“只是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为下，盖因伤民最甚，易结仇怨。
若能以谋略分化，以威势慑服，以怀柔安抚，减少攻伐之酷烈，或可加速一统，并降低日后治理之成本。”
“成本？”
嬴政捕捉到这个新鲜词汇。
“便是代价。
土地、城池是有形之获，而民心向背、治理难易，是无形成本。”
魏缭解释道。
这时，一位身着高冠博带的老臣出列，乃是客卿李斯。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魏缭，向嬴政拱手道：“大王，魏先生之言，看似有理，实则迂阔。
韩非子有言，‘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
治理天下，当赖严刑峻法，使民畏威而不怀德。
怀柔安抚，徒令六国遗民心存侥幸，反生祸乱。
我大秦以法立国，方能强兵富国，此乃根本。
若效仿儒家仁政之说，无异于自毁长城。”
魏缭看向李斯，平静回应：“李客卿所言极是，法为国之筋骨，无法则国不立。
然，民虽如婴儿，亦知冷暖饥饱。
筋骨需血肉填充，方能成为活人。
法为筋骨，仁政或可视为滋养血肉之粮帛。
筋骨强健而血肉枯竭，人终将倒下。
秦法之严，可破旧立新，然若长久只知破而不知立，恐刚极易折。”
“荒谬！”
一名武将忍不住喝道，“我大秦锐士凭首功爵制，方有今日之悍勇！
战场上讲仁政？
岂非让将士们束手束脚！”
殿内争论渐起。
蒙毅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魏缭，又看看大王。
嬴政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终于，他抬起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魏缭。”
嬴政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你所言，有其理。
然，空谈无用。
寡人欲先灭韩，再图赵、魏。
你可有‘伐谋’‘降低成本’之策，于殿前一述？”
这是一个首接的考验。
将理论应用于实际，方能见真章。
魏缭心念电转，韩国的弱小与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必然是第一个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灭韩不难，难在如何以此震慑山东诸国，并为后续灭赵铺路。
草民有三策……”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韩国的局势，提出并非单纯强攻，而是结合外交威慑、间谍散播谣言、以及针对韩国权臣的收买分化之策，力求以最小伤亡和最快速度解决韩国，并展示秦国并非一味嗜杀，对顺从者亦可宽容。
他的策略细致入微，不仅考虑军事，更深入政治、人心，听得殿内众臣，包括李斯和王翦等宿将，都暗自心惊。
此人对天下局势、人性把握，竟如此深刻。
嬴政听完，久久不语。
半晌，方道：“策论尚可。
然，纸上谈兵，终觉浅。
寡人授你客卿之衔，暂于蒙毅军中参赞军务。
伐韩之役，你随军同行。
让寡人看看，你的‘立势’之说，能否经得起战火锤炼。”
“谢大王。”
魏缭躬身。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踏入这咸阳宫，他便己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架名为“天下”的战车。
而他心中的城垣，将首次面对真实鲜血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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