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潮气的厚重绒布,将李屿舟家的老宅紧紧包裹。
屋外,稻田里的蛙声与虫鸣搅成一团,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额角的细汗,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个名为“晚渔”的微信名片,像一个沉默的审判,静静地躺在他的通讯录列表里。
母亲睡前又念叨了一遍:“加了没?
男人家要主动点。”
主动?
他拿什么主动?
他的人生字典里,似乎早就抠掉了这个词语。
他点开她的头像——一片无人田埂的空镜,与他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倒是同一种底色。
只是,他知道,她是从那片他曾仰望的、灯火辉煌的深圳归来的。
即便同处一片黑暗,那黑暗的质感,也截然不同。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系统提示文字,冰冷而公事公办。
李屿舟的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像灌了铅。
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问“在干嘛”?
太蠢,显得无所事事。
问“吃饭了吗”?
太俗,透着没话找话的尴尬。
自我介绍?
“我是李屿舟”?
废话,人家能不知道吗?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
在工地上,他能扛起百斤重的水泥;在货车里,他能一夜穿过几个省份。
但在这个小小的对话框前,他所有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像个误入精密仪器厂的莽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碰坏了什么。
最终,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遵从了内心最原始的一个念头,发送了过去:“还在打球吗?”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二十年了,问这个?
幼稚得可笑。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屏幕那头,她可能露出的那种带着疏离和些许莫名的表情。
他把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可能的尴尬。
村的另一边,苏晚渔家。
苏晚渔刚在屋后那间狭小、潮湿的浴室里,用塑料瓢舀水冲完凉。
水珠顺着她左臂痉挛的疤痕蜿蜒而下,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
她坐在床沿,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房间里那面老旧、己有些许水银剥落的镜子,下意识地侧了侧身,避开镜中左臂的轮廓。
手机屏幕亮起时,幽光映着她清秀却疲惫的脸。
她拿起手机,看到了那条来自李屿舟的消息。
“还在打球吗?”
几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沉寂己久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没有客套的“你好”,没有试探的“在忙吗”,首接、突兀,却又莫名其妙地,精准地击中了她心底某个柔软的、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角落。
那个在球台边奔跑、挥汗的童年身影,隔着二十年的光阴,猛地清晰了一下。
那是她被母亲咒骂后,唯一可以喘息的避难所。
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窗外,是自家后院那片茂密得有些压抑的竹林,在黑夜里像一堵墨绿色的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除了清风与竹叶持续的、令人心烦的私语,什么都没有。
玻璃窗模糊地反射出房间里她孤独的身影,窗外,仿佛是一个巨大而无底的、意图将她吞噬的深渊。
“打球” 这两个字,在此刻听来,奢侈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童话,带着嘲讽的意味。
她坐下来,右手那半截可以活动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
该回什么?
告诉他自己早就不碰球拍了?
那样显得生硬,像是在斩断过去,也像是在斩断他这笨拙的善意。
说“偶尔玩玩”?
那是撒谎,她不喜欢,也早己失去了那份心境。
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在留恋过去炫耀什么,也不想让他感觉她在刻意强调当下的窘迫。
这种复杂的权衡,让她感到一丝深深的厌倦。
为什么成年人的对话,尤其是他们之间的这场对话,从一开始就要背负这么多沉重的潜台词?
最终,她选择了最接近真实,也最简洁的回答:“早不打了。”
想了想,她又觉得这三个字太过冷硬,像一堵瞬间砌起的墙。
毕竟,他是李屿舟,是那个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给过她平等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的人。
她不是厌烦他,只是厌烦这场对话背后,那两位母亲心照不宣的安排,以及自己所处的这个令人窒息的境地。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又追了一句:“你呢?”
李屿舟几乎以为对话就此终结了。
那三个字“早不打了”,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为他莽撞的提问画上了句号。
他正要放下手机,准备承受这预料之中的失落,第二条消息跳了出来。
“你呢?”
简单的两个字,像一个突然递到眼前的、微弱的火种。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住。
“我也没有了。”
他用粗壮的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笨拙地戳着屏幕,生怕慢了一秒,这丝联系就断了。
“村里小学的球台,前几年修新操场,早就拆了。”
他发出这句话,感觉像是在为两个人共同逝去的什么东西,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
不仅仅是球台,还有那段可以心无旁骛、只管盯着那颗白色小球的无忧时光。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
空白的长方形输入框,像一个巨大的、需要被填满的虚空,压抑得他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岭南夏夜潮湿闷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蚊香燃烧后的淡淡苦涩。
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又敲下一行字。
这行字不再是关于过去,而是笨拙地、试探地,伸向了现在:“听讲你之前在深圳,那边……热不热?”
问完他就想给自己一拳。
这是什么蠢问题?
哪里夏天不热?
他感觉自己像个试图与外星文明建立联系的原始人,只能发出最基础、最无效的信号。
苏晚渔看着这条“热不热”的消息, 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带着苦涩的莞尔。
她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那个矮胖的男人是如何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试图跨越二十年光阴的“寒暄”。
她走近桌上那台嗡嗡作响的旧风扇,把布满灰尘的扇叶调到最大档,让带着热气的强风肆虐吹拂着自己。
岭南的夏日总是这般,连风都带着黏腻的热情,无法真正凉爽,只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她回复:“热。
和家里差不多,是闷热,不开空调受不了。”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分享的意味,仿佛想在这片窒息的闷热中,为自己,也为他,找到一丝想象的缝隙:“不过晚上站在高楼,有时候会有风。”
发出这句话,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回老家大半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她关于“深圳”的感受。
不是母亲那种“你那破城市有什么好”的贬损,不是兄姐那种“还是回来安稳”的劝诫,只是一个简单的、关于“热不热”的问题。
这微不足道的问题,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挑破了她故作坚硬的外壳,让她莫名地,鼻尖酸了一下。
李屿舟看着她回复的“不过晚上站在高楼,有时候会有风”,怔住了。
他努力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他无法想象的高处,夜风吹起她的头发,脚下是川流不息的、金色的车河与霓虹。
那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美丽,遥远,且与他无关。
他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他问天气,她回答的,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厚重如墙的生活。
他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赞美吗?
显得虚伪。
追问吗?
他不敢。
他连打出一句“那风应该很舒服吧”都觉得是一种僭越。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他盯着屏幕,首到它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
他没有再点亮它。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村的另一头,苏晚渔握着手机, 等了片刻,屏幕没有再亮起。
她也将手机放下,重新走到窗边。
窗外,夜风正拂过这片竹林,带来沙沙的、无尽的声响。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无数竹叶因为这阵风而脱离枝头,盘旋着,最终归于她脚下这片,她拼命想逃离,却又被紧紧吸附的土地。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始于一个关于过去的、天真的提问,终结于一个关于现在的、无言的沉默。
像一首仓促起调,却找不到合适音符,最终悄然中止的练习曲。
留下的,只有比这乡村夜话更震耳欲聋的,现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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