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的空气带着早晨温吞不定的阳光和咖啡渍混杂的微苦气味。
林初见在工位前坐得笔首，脚尖扣着椅脚，指节白得发亮。
键盘在她指下发出干脆的敲击声，像是在给陌生的世界试探脉搏。
她才进出版社两天，还没学会辨认同事们细微的笑容和冷漠，只能用稿纸堆成的山峦做自己的岛屿。
“林初见，新来的，你过来一下。”
声音冷硬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她收回思绪，站起身，小步穿过偌大的编辑部，来到那张堆满稿件和文件夹的老榉木办公桌前。
赵主编抬头，目光如刀，从她发梢一路削到脚尖，再慢吞吞落在她手里攥紧的黑色圆珠笔上。
“你说你会写宣传稿，嗯？”
赵主编扬起下巴，嘴角勾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林初见绷紧背脊，强作镇定：“是的，我之前在校报担任过主笔，也——那你把这篇作者专访，三千字压成一千，下午三点前发到我邮箱。”
赵主编把一沓稿子递过来，用左手指尖轻敲桌面，“记得，人物风格要生动，语言亲和，说人话，别写得跟学术论文一样。
下午还有会，你先忙吧——对了，顺便整理下这季度的选题会记录，下班前放到会议资料文件夹里。”
她的呼吸微滞，双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稿纸，“好的，我会尽快完成。”
转身时，她感觉自己像个初学者，在阴影里跌跌撞撞寻找光的方向。
工位上，文件如山。
林初见抽出自己的水杯，呷了一口，舌尖尝到的不是茶，是被安排的命运。
“说人话”？
她心里翻起一丝苦笑，但还是打开文档，一个字一个字地拆解稿子，把冗长的文字理成简短有力的段落。
钉钉飞出消息，头像是“乔一尘”：中午吃火锅么？
知难而退小组二人组不能迟到。
她扯了扯嘴角，回复了个略显僵硬的笑脸，没顾上多聊。
时间仿佛在监视，她必须咬紧牙关。
身旁同事的键盘、复印机和远处的电话铃，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初来乍到的她困在正中央。
时间被一份接一份文件塞得愈发沉重，林初见强迫自己专注，眼睛一行行扫过稿子，思维却难以克制地飘远：如果妈妈还在，会不会也像这样——一边抱怨工作，一边温柔地叮嘱自己别怕麻烦？
快到中午时，赵主编又飘过来，瞄一眼屏幕，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个访谈的开头太稠密，谁愿意看？
要写得有钩子。
还有这个人物小传，不用写成长篇小说，可别想着你那写作梦在这里实现——现实是最大编辑，你得学会删减。”
她略一怔，嘴角却慢慢挑起一点笑意，有自嘲也有倔强。
“明白。”
她轻声道，唇角磨出一道淡淡的弧线，在热闹屋子里几乎找不到回应。
终于熬到午休，乔一尘抓着相机绕过几个办公桌，笑眯眯地蹲到她旁边，“初见同学，这脸色比你早上还瓷实。
来，哥带你‘偷溜’去吃好吃的，顺便偷拍主编大人一张，给你做心理暗示。”
她忍不住笑出声：“拍她？
你胆子不小——那得给你请护身符。”
乔一尘朝她眨眼：“放心，我有狗头拍档。”
他举起小相机，比划个胜利手势，“不过你先跟我说，这主编是不是特别爱笑？”
林初见掩唇，眼睛亮了一下，“她一笑，办公椅都发抖。”
两人一边打趣，一边混在人群里往食堂走。
午餐时间的出版社楼层瞬间被各色人等和食物香气占据，仿佛整座城市的故事碎片都堆积到了这张餐桌上。
他点了她最喜欢的红油抄手，用筷子捞起一颗放在她碗里。
“这才是都市生活的正经糖分。
别让主编那点糖精灌满脑子。”
乔一尘说完，抬手替她夹掉面上的葱花。
这一瞬的温暖安静下来，让她觉得在钢筋水泥间，被烫红的汤汁包围，也能被善意柔软包裹。
“他们对新人的要求都会苛刻点，其实不是针对你。”
他看着她的眼神认真，“但你写得好，我知道。
要是不服，就把稿子写漂亮点，打他们的脸，让他们记得住你。”
她点头，却轻松反击：“那你的镜头也别老追着糗事拍，万一拍到我翻白眼怎么办？”
乔一尘故作深沉地推了推眼镜：“那可不得了，会放大打印成A4，挂工作区，每天提醒你‘要坚强’。”
林初见洒下一段笑声，把压力攒进了碗底。
饭后回办公室，面对成堆的文件和杂乱的邮件提醒，她忽然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稿件刚刚排好最后一段。
林初见再次通读一遍，紧张地点击发送。
时间跳过三点，她慢吞吞抱着文件夹去了赵主编办公室。
主编静静翻阅，眉头微蹙，不时用笔在页面上点几下。
空气仿佛凝成一根细线，勒在她的呼吸上。
“选题会记录整理得还不错，”赵主编终于抬头，声音里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专访内容比之前精炼。
你刚才那句开头，还算有点想法。”
说罢，将文件推回桌角。
林初见一松，心里忍不住有点得意，却还故作镇定地道谢。
她不敢表现太多，怕一不小心就泄露了自己的念头——倔强和梦想，在现实面前，要先学会伪装。
回到工位，乔一尘正等着她，伸手比了个“好样的”手势。
她嘴角弯弯，对他露出一个煎蛋形状的笑。
落日余晖穿过办公楼玻璃，把照亮文档的光线切割成温柔的金色。
林初见微微吸气，指尖再次落在键盘上，仿佛写作的习惯与生俱来。
身后的城市依旧喧嚣滚烫，她却在钢铁森林的缝隙里，拾到属于自己的第一道微光。
文件夹里，有一张照片悄然浮现：午后食堂，林初见低头微笑，乔一尘按下快门——快意的年华，正悄然在画面里发光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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