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机的演示成功,如同在暗夜里点燃了第二把更为炽烈的火焰,将“国师”之名与“电”之力,深深烙进了永乐朝堂每一位官员的认知深处。
那台粗糙、轰鸣的机器所展现出的,是超越他们理解范畴的、近乎规则层面的力量。
朱棣的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国师府,金银绢帛,古玩珍奇,堆满了库房。
我的地位,也从一个凭借奇技淫巧上位的“幸臣”,悄然转变为手握“国之重器”、连六部堂官见了也需客气行礼的真正权贵。
然而,荣耀与压力并存。
乾清宫那场所谓的“单独庆功宴”,酒是御酒,菜是珍馐,朱棣甚至亲自为我斟了一杯。
但杯觥交错间,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探究与期待远远多于庆贺。
“国师,”他放下酒杯,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电动机乃国之利器,朕心甚慰。
然边关军情,瞬息万变,八百里加急亦常有迟滞。
那日朝堂上所提‘迅捷通讯’之法,朕心向往之。
不知国师……筹备得如何了?”
我嘴里一块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鹿肉顿时味同嚼蜡。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知道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将早己打好腹稿的“远期规划”和盘托出。
“陛下,”我放下筷子,神色凝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在深思熟虑,“迅捷通讯,确为强国之基。
臣所构想之法,名为‘电报’。
其原理,乃是利用电流之通断,代表不同讯息,通过架设于各地的线路,瞬息传递千里之外。”
“电流通断?
代表讯息?”
朱棣微微皱眉,显然难以理解这种抽象的概念。
“正是。”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比划,“譬如,可规定电流流通短暂一瞬为‘点’,流通稍长为‘划’,以不同组合之‘点’、‘划’,代表不同文字或指令。
发报之人操控电键,发出特定组合之电流信号,接收之处则有装置根据电流通断发出声响或显示记号,译码之人即可知晓其意。”
我尽可能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莫尔斯电码的基本思想,甚至当场用筷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简单的“点”和“划”的组合。
“陛下请看,比如三‘划’代表……呃,代表‘胜利’,或代表某个特定将领的代号。”
朱棣盯着桌面那迅速蒸发消失的酒痕,眼神闪烁,显然在极力理解和想象这种前所未有的信息传递方式。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如此说来,需架设线路,连通各地?”
“陛下明鉴。”
我立刻接话,趁机抛出难点,“此乃工程之关键,亦是最大之耗费。
需大量质优铜线,且为防电流泄漏损耗,铜线之外需有完善之‘绝缘’,即包裹不导电之材料,如橡胶、上好瓷瓶、或经过特殊处理的油布等。
此外,长距离传输,电流会衰减,需每隔一段距离设立‘中继站’,以特殊装置放大信号,确保千里之外亦能清晰接收。
这些材料、工艺、乃至中继站所需之‘放大器’,皆需时间潜心研制。”
我将“橡胶”、“绝缘”、“放大器”这些对明朝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的词汇抛出来,既展示了此事的“高深”,也委婉地说明了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知道,以大明现有的工业基础,想要搞出覆盖全国的电报网络,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的目的,是先树立一个宏伟的目标,然后用漫长的研发过程来拖延时间,或许能在期间“回忆”起更多细节,或者……等着哪天突然穿回去?
朱棣听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才缓缓道:“铜铁、工匠,朕可予你。
至于国师所需之特殊材料与装置,朕会下旨,命工部及天下各州府留心探访、试制。
此事,便全权交由国师负责,望国师勿负朕望。”
他话虽未说死,但那“勿负朕望”西个字,重若千钧。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他绝不会允许我无限期地“潜心研制”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加忙碌。
一方面,要指导工匠们对电动机进行改进,尝试应用于皇家水闸启闭、以及城内一些官营工坊的机械驱动,虽然只是小范围的试验,但每一次成功的应用,都进一步巩固了我的地位。
另一方面,“电报项目部”也正式挂牌成立,我不得不抽出时间,给一群遴选出来的、有一定算学基础的年轻官吏和工匠“上课”,讲解最基本的电路知识、电磁感应原理,以及我那半生不熟的编码思想。
这群学生,看我的眼神如同仰望神明,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奉若圭臬。
这让我在满足虚荣心的同时,也倍感压力。
我常常在深夜,对着一堆自己都画不明白的电路图和电磁铁结构草图发愁,那本应清晰的电磁感应定律和欧姆定律,在脑海中越发模糊,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就在我为电报项目焦头烂额之际,朱棣似乎是为了提醒我,也或许是为了向天下展示“电”的权威,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
那是一次常规的朝会,议题是关于北方边防的粮草调配。
当争论不休时,朱棣突然开口:“传朕旨意,命大同、宣府两镇,即刻起按新拟之方案三执行,所需粮秣,由山西布政使司统筹,限半月内运抵。”
司礼监太监刚要上前领命拟旨,朱棣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目光转向我:“国师。”
我心头一跳,出列躬身:“臣在。”
“朕听闻,电流可瞬息千里。
今日这道旨意,便由你这‘国师府’,用你那‘电’之力,即刻发往大同、宣府,可能办到?”
满朝文武瞬间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大同、宣府?
那离京城数百里之遥!
我手头连个像样的电报机原型都没有,线路更是影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办到?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是刁难?
还是考验?
我抬头,对上朱棣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我拿出真东西,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告,这种全新的力量,必须为他所用,且要立竿见影。
电光石火间,我猛地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为了研究长距离信号传输,我前几天曾让工匠尝试制作了几个大型的、缠绕了上千圈铜线的空心电磁铁,想测试其磁力强度和范围。
其中一个就放在天工坊外的空地上。
绝境之下,只能行险一搏!
“臣……遵旨!”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与肃穆,“然,‘电磁传讯’,乃沟通天地之力,有干造化,需设坛作法,引动京师与边镇之‘电磁感应’,方能将陛下天威圣意,化为无形之波,瞬息送达!
请陛下与诸位大人,移步天工坊外!”
这番话半真半假,玄之又玄,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骚动。
沟通天地?
作法?
电磁感应?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
朱棣目光锐利地盯了我片刻,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准。”
浩浩荡荡的君臣队伍来到了天工坊外的空地。
那里,那个巨大的、缠绕着密密麻麻铜线的空心电磁铁矗立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怪异。
我让工匠抬来准备好的大功率电池组(依旧是伏打电堆的升级版,输出稳定了些),然后装模作样地围着电磁铁走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自己也不懂的“频率”、“共振”、“磁场叠加”之类的词汇。
接着,我让一名识字的太监,将那道圣旨的内容,用我临时编造的一套极其简单的、基于点划的代码(灵感来源于烽火,比如快速接通断开三次代表“急”,长通一次代表“执行”等),大声念出。
每念一个代码,我便亲手操作一个巨大的电键,将电池组与电磁铁线圈接通或断开。
“嗡——嗡——嗡——嗡————”强大的电流通断下,巨大的电磁铁发出沉闷的嗡鸣,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都在随之轻微震颤。
每一次通断,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他们看不懂我在做什么,但那庄严肃穆的氛围,那巨大装置发出的非人声响,都让他们心生敬畏。
朱棣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冗长的“发送”过程终于结束。
我额头见汗,转身,对着朱棣和众人,用一种近乎虚脱的语气说道:“陛下,圣旨……己借电磁之力,发于天地之间。
此刻,大同、宣府守将,但凡身边有‘感应之器’(我瞎编的),必能心有所感,知陛下天威己至,详旨内容,稍后自有快马确认之文本送达。”
我知道这纯粹是扯淡,但我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和神秘感!
只要在常规信使到达之前,我能想出办法“证实”圣意己达,哪怕是通过一些暗中安排的手段……然而,我话音刚落,朱棣却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国师辛苦了。
此法虽显神异,然,‘心有所感’终是虚妄。
朕,要的是确凿无疑、白纸黑字之讯息,瞬息可至。”
他目光如炬,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朕给你三个月。
三个月后,朕要在这乾清宫内,亲眼看着你,将一纸明文,用电光之速,从京城发往通州,并即刻收到回文。
国师,可能做到?”
三个月!
从无到有,建立一条哪怕只是到通州的实验性电报线路?
还要能传递具体文字信息?
我站在原地,感觉乾清宫明亮的电灯光芒,此刻却像探照灯一样,将我照得无所遁形。
那本应熟悉的电磁感应定律,此刻在脑海中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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